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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见他的肩膀因为子弹发射瞬间的后座力猛然震动,同时一声巨响被惊雷声吞没。雷电终于不可阻遏地撕裂了空气,由高空逐渐向云层与地面之间转移。眩目的亮光遮盖了弹药爆炸时的火光,Z那副异常强壮的人类身躯被榴弹产生的冲击波击中并反弹出去,砸在通往楼道的水泥墙面上,热浪掀起滚滚烟尘。
庞大的身躯摔落在地面,冒着黑烟,像一堆看不出形状的焦碳,算是彻底报销了。
我听见何远飞高度紧张的神经松懈下来的声音。雷声越发迫近,已经没有迟疑的时间了,我挣开他的怀抱,朝泽诺烧焦的尸体走去。动力装置可以承受强力与高温,应该不会造成什么损坏,但我必须小心的是——
“裴越——”我失声叫起来,“不要靠近他!!”
但是来不及了!裴越那杀手特有的、谨慎确认死亡的习惯驱使他抢先一步走上前去。他靠得太近了,超过了与寄生体之间的人身安全距离!
我以最快的速度扑过去,但还是差之毫厘。
一道闪电划过夜幕,亮光中焦碳般的尸体突然探出无数条惨白的丝线,像箭一样直射而出,眨眼间包裹住裴越的全身。白色细长的交接器彼此缠绕着,在他身上快速游动,从背部整条脊椎骨上钻了进去!
Z!他的本体果然还活着!并且以最迅速也最惨烈的的方式对任何接近他的活物进行寄生转移!
裴越的身体扭曲折叠成诡异的角度,发出令人不忍卒闻的叫声。我简直无法想象他现在的痛苦达到何种程度,这就是我从不找意识存在的生物寄生的原因,更何况Z使用的手段粗暴至极,为求在最短的时间完成寄生,他在最大程度上具现化了本体,同时使用了所有的交接器。
像由无数奇形怪状的零片拼接在一起,又互相吞噬、融会、变形,最终整合成一具人类的身体,面前的人影恢复了原本的轮廓,缓缓转过身来。
裴越看我的目光充满冰冷而憎恨,同时燃烧着惨毒的怒火。
我知道裴越不会用这种目光看裴明昊,哪怕只是裴明昊的躯壳,绝对不会。
我像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般清醒,他已经不是裴越,他是Z。裴越的意识已经消亡,地球上没有任何一种生物,能够在我们寄生之后还能保持独立的思维意识。无一例外。
我的同类伸出手,冷酷地钳制住人类身体最脆弱的地方,他的手指像死人一样僵硬冰冷,只要稍微用力,我的宿主的脖子就会像一根小树枝“啪”地被折断。他忽然扯着嘴角露出笑容,这笑容与他的目光极不相称地温和,使得整张脸像个制作拙劣的滑稽面具。
“……对于我们这种不合群的生物来说,遇见同类是一件充满希望的倒霉事。亲爱的,这结局或许不是你我乐见,”他柔声说,“但是我们避无可避。”
那一瞬间,我感应到来自头顶天空的强大电流,它们有着无与伦比的力量与速度,飙风一样肆意奔腾,摧毁一切阻挡。
裁决之剑终于降临了,我想。
而后,我丧失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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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昊!明昊!”
非常熟悉的声音和呼唤方式,熟悉到令人觉得不耐烦。我品味着意识清醒后的第一个感觉,发现自己居然还活着。
我睁开眼皮,正对上何远飞白里泛青的脸。然后才发现我们现在的处境很尴尬。
我吊在十五层高楼的顶端,紧贴着冰凉粗糙的水泥外墙,之所以没有自由落体,是因为何远飞半挂在栏杆上,一只手紧攥着我的手腕。他的掌心正抵着我的脉搏,湿漉漉地渗着冷汗,手背上青筋毕露,肩关节随着我的晃动发出咯咯脆响。
状况看上去有些不着头脑。
我努力搜索了一下失去意识前的记忆,一些由神经脉冲输入大脑的信息碎片隐约显现出来,大概是当时电场过强的缘故,它们模糊且支离破碎,难以读取。
“明昊……”何远飞打断了我的思考,他的唇色发紫,脸上满是冷汗,“把另一只手给我,我拉你上来。”
有这必要吗,我不解地看他。即使从这里摔下去也要不了我的命,顶多把宿主的身体摔散架而已。反正这身体也禁不住大修了,干脆乘机换一个。
“放手。”我淡淡地说,“关节脱臼了吧,你明知道我不会死,干吗要把自己搞成这样?”
他从忍痛的神情里挤出一个笑容,该死的令我很不舒服的笑容,“我知道放手了就会永远失去你,不放,死也不放。”
他的偏执症状一如既往,无可救药。
“上来吧,我们一起离开这里……雷声一直在响,马上要下大雨了。”
他的最后一句话使我改变了决定。我朝他伸出手,然后被吃力地拖上去,翻入栏杆里。
暴雨像拧开了水龙头一样丝毫不讲究循序渐进地倾泄下来,我们很快全身淋透。何远飞闷哼一声,在栏杆上把脱臼的肩关节顶进去,拉起我就往门口跑。中途我在两具炭化的尸体旁停下脚步,四周的地面残留着雷击过后的焦黑痕迹。
“裴越。”我低声说。还有Z,他们的生命波动彻底消失了,没有了精神活动,肉体只是一团纯物质构成的焦脆遗骸,体内水分因电流产生的高热被瞬间蒸发。
“别太难过……”何远飞在我耳边轻轻地说。
我并不伤心难过,只是觉得空虚,像漂浮在宇宙中,四面八方都是不可触摸之物的那种空虚。我不由自主地蹲下身,抚摸着被雨水浇湿的尸体,它在我的指下坚硬、沉默,但是非常温柔。
像裴越。
我目光茫然地望向何远飞,似乎在向他求证什么。
“……裴越突然把你推过来,用的力道太大,你翻过栏杆差点摔下去。幸好我在旁边及时抓住了你,然后一道闪电劈下来——”
何远飞的声音消失在雨水的冲刷中。
像破碎的镜子被一片片拼起,我突然清晰地阅读出那段模糊零碎的神经脉冲:
'……阿昊,即使只留下半个灵魂、半个肉体,你也是我在这世界上的全部希望……'
裴越,他什么也不说,但什么都知道。某种毫无理由却坚韧隐忍的力量使他在对抗Z的寄生时,硬是保留了一丝自我意识,虽然那将使他的身体承受更大的痛苦。
结果正是这一丝意识救了我。
我起身离开的同时,知道自己终生都无法忘记这个人类了。
楼道里洇开一团团水迹,我笔直地朝前走,在窗外肆虐的电光中脚步平稳。恐惧感不知被抛到了何处,我好像无法控制这具身体,只想让它一直走下去,永不停歇。
“明昊!”何远飞拉了几次不见成效,终于恼火了,一把拽过我,用力摁在墙壁上,“裴明昊!你想去哪儿?”
“……不知道。”
动力装置因为受到雷击,里面的信息存储核已经完全破坏了,而这个星球上缺少将它修复的工具,我想我得继续寻找。千百年来,像我这样把飞船坠毁在地球上的例子并不少见,但是我无法确定是否能找到另一个合用的空间跳跃装置。我又要度过一段漫长而流离的寄生生涯,直到下一个目标出现。
“既然这样,不如暂时留在我身边。”何远飞漆黑的眼睛看着我。
“以什么理由,‘爱’?”我露出嘲弄的表情。
“是的。我想我终于弄明白了,我爱的既不是‘裴明昊’,也不敢说是无法了解与想象的某种外星生物。我爱的是,以人类的外在形式存在的你。”
多么狡猾的答案,就像他一贯的行事风格。
“那是你的理由,与我无关。”
“你也有的。因为我害得你无法实现心愿,难道你就不生气?不把一腔怒火好好在我身上发泄一通就走,不觉得遗憾吗。”他微笑着,显得无比真诚的样子,“其实我的提议对你没有什么妨碍。反过来,如果被无情地拒绝的话,只要你还在地球上,我就会不死心地追逐你纠缠你,——你很讨厌麻烦事,对吧?”
他的表达方式很令人讨厌,但是说的有点道理。他给我找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比起将来一直被他纠缠不休,不如就近察看。
“你说的暂时是多久?”
“我想想……五十年差不多吧。”
五十年,对我来说并不算长的时间。或许我能在这期间寻找到另一个动力装置,继续我未完的旅程。在此之前,不妨和这个人类一起生活吧。
我微一点头。
他兴奋得两眼发光,凑过来不停亲吻我的嘴唇,手摸进我的衣服里。
我毫不客气地推开他,“前提是不要对我做出什么无聊的事情。”
他皱着眉,发出一声绝望的呻吟:“亲爱的,你不能怎么残忍……这是很不人道的,会对我的身心造成严重伤害……”
“随你怎么想。”
天亮的时候,暴雨终于平息了,温润的天空一碧如洗。
我走在机场平坦宽阔的跑道上,眯起眼看着从我脚下穿越而过的白线,它们执着的轨迹沉默而明晰,一直延伸到大地的尽头。
“看,飞跃者号发射升空了!”何远飞指着不远处,对我说。
我仰头望向远茫天空,看见一朵明亮的白日烟花。
尾声
许多年后。
何远飞欲言又止了很久,终于对我说:“……明昊,我想看看你的本体。”
我从书本上抬起眼睛,睨了他一眼。一般来说,这种诚意不足的请求会被我完全无视,但今天我的心情还算不错,打算劝他取消这个心血来潮的念头。
“你有没有听过白熊王子的故事?童话书里的。王子娶了个心爱的公主,嘱咐她不能在夜间看到他的容貌,但是公主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终于在某天晚上用蜡烛照亮了他的面容,结果王子将永远无法摆脱女巫的诅咒,必须终生以白熊的样子生活。公主追悔莫及,但是已经发生的事永远不能改变了。”
他有点紧张地吞了口唾沫,“这不一样,我做了充足的准备……我不会后悔。”
“是吗?”我看着他有些忐忑的神情,放下书本,“如果你坚持的话,不妨让你看看吧。”
五分钟后。
对面的人类男人睁大了眼睛,脸上的神情像皇帝新装发布会上那个可怜的诚实孩子:“……我什么都没看见……”
“啊,难道我没跟你说过吗,人类的眼睛是个低端的光线传感器,很容易被光线折射与反射的小把戏欺骗,看见你以为是真实的东西,或看不见你以为不存在的东西。”
“你的意思是——”
“很显然,我的本体人类的眼睛看不见,虽然是确实存在的。你唯一能看见的只有寄生时使用的交接器,不过我想你应该对它没兴趣了,我也没必要显露出来。”
“可是你说过,看到你本体的人类往往会无法承受而精神崩溃,甚至看见镜子里的自己都会恐惧地想把眼珠子挖出来——亏我做了那么多年的心理准备——”
我不禁微笑起来。
“我骗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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