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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你总是说我
一无所有……
几辆毛驴车从她身边过去,装的是糖菜,葵花头。
刘改芸从开始发白的玉茭地插过去,水成波的西瓜地里留下枯死的蔓子,茅庵空荡荡地立在那儿。
刘改芸仿佛看到了成波忙碌孤单的身影,心头漫过一阵惆怅。
水成波的家没有院子,一间东倒西歪的土坯房,孤零零地趴在地上。这间房子,据说还是土改时分给一个放羊汉的,人家后来盖了新房,就让给成波了。亏它的地基在沙地里,不然早就与世长辞了。
刘改芸这还是头一回来这儿。
在她想象中,水成波的家里,一定是“脏乱差”。且不说他没工夫,就是舍得下力气,也照料不到。
男人就是男人。
刘改芸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叫了一声:“成波! ”
回答她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谁呀? 进来哇! ”
刘改芸走进屋,第一眼看见的,是在炕上半躺半卧的女人。因为窗户小,屋里光线不太充足,刘改芸的眼睛适应了以后,发现炕上的女人虽然十分瞧悴,但人样样并不丑。要是她健健壮壮的,那一定是个挺出色的女人。
她又扫了一下屋子里,拾掇的也还干净,没有什么摆设,反倒显得清爽。
这很出乎她的意料。
炕上的被褥,虽然陈旧,可拆洗得干干净净,尤其使她诧异的是,炕上的女人一年到头不下炕,屋里居然没什么难闻的气息。
她真佩服水成波啊!
“你,是谁家? ”炕上的女人笑了一下。她那没有血色的脸上闪过昔日的风采。
“我,是刘改芸,海海他妈。”
“噢,你真养了一个好儿子! ”女人发出由衷的赞叹,“我家成波,天天夸你的海海,有出息,从小就能看出来。”
她让刘改芸坐到炕沿上。
刘改芸的心情忽然灰了一下,听听,“我家成波,”多自豪呀! 不管水成波能不能尽一个实际上的丈夫的职责,女人仍然十分心满意足。
改芸摇下头,笑笑说:“有什么出息? 还不是成波多操了心呀! ”
她开始平静地跟女人说话。
刚开始,刘改芸想帮扶一把成波的设想,被眼前的现实降了温,在委屈之中又加了一丝莫名其妙的不快,仿佛被水成波冷落了一样。
女人一说话,她的情绪就正常了。
成波能这样过光景,难道不是应该高兴的吗?
可能经常有学生到家里来的缘故,这个女人对村子外面发生的事和她家外头的世界并不模糊。
“都是我把成波拖累了。”女人眼睛闪出泪光,“叫他受了穷不说,也生生把他的前程耽误了,像他这样的人,走出外头,凭一身本事,还愁发达不了呀? ”
刘改芸安慰她:“一个人活在世上,除了发达,还有别的哩! ”
女人连声叹息:“成波是个好人,大好人。好人才受这样罪。”
“总有他扬眉吐气的那天。”刘改芸仿佛对自己说似的。
“好年头都叫我误了。改芸,你看他,快四十岁的人了,连个根子还没栽下,我可把他害苦了。”女人呜呜咽咽地哭了。
刘改芸情不自禁地为她擦泪:“甚社会了,还讲究有根没根? 你好好治病,别的不用多想。成波一转正,手头宽裕,该吃的药就吃,这病能治! ”
“我把十个水成波也吃了! ”女人长出一口气,“下辈子当牛做马,我也报答不尽啊! ”
刘改芸想轻松一下,笑着说:“咱们不管下辈子,先把这辈子过好! ”
“我还有那指望? ”
“咋没有? 有! 好光景才开了个头。你赶快好起来,到外头一看就亮堂了。”
可能,还从来没有个女人对她这样深表同情,推心置腹地说过话,女人的脸上泛出两片淡淡的红潮,眼睛也亮了许多。
“改芸,我给你掏句心里话,我只要能下地,今天能走,明天就跟成波分手。”女人的口气十分坚定。
“啊? ”刘改芸想不到她会说出这种话。她原以为,成波侍候了她这么多年,女人会感恩不尽,千恩万谢。
“改芸! ”
“你咋……”
“我明白,成波又不待见我,我也不配他待见我! 他是怕我活不成才收留我的……”女人又抽抽泣泣起来。
“那,你就更不该……”
“不,改芸,你让成波守住个不疼不爱的女人,不是活受罪呀? 他不是嫌我,他是恨一个人。”
“谁? ”刘改芸惊骇地看着她。
女人一种不吐不快的神情,使她脸上布满了怒容。
这团怒火,反倒使女人显出了生气,不像一个病病恹恹的人了。
“李虎仁! ”女人的牙齿中间,挤出这几个字。
刘改芸不用她往下补充,就猜到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了。她把女人抱在胸前,沉痛地说:“大妹子,你是个好人……”
女人突然大声痛哭起来,哭得痛彻心肺,哭得惊天动地,哭得酣畅淋漓……
那些心灵上有深深的伤痕的女人,才能这样毫无顾忌地号。
刘改芸忍不住陪她哭,她有自己的悲痛。
她边哭边劝慰女人,足足有一根烟的工夫,女人的急风骤雨的痛哭才变成淅淅沥沥的哀泣。
刘改芸先擦干她的泪水,再抹掉自己的泪水。
她们两个人,四只手紧紧地握在一块儿,沉默无语,可两个女人的心沟通了,她们同病相怜,她们互相体察。
这会儿,千言万语都显得多余了。
“改芸姐! ”女人这样称呼她,“从来到这个窝里,我真想痛痛地哭上一气,不能呀,不能呀,他够糟心的了。没个人听我哭。”
刘改芸深有同感地点点头。
“看你们过成这样,我心里头还好受点。死鬼在那会儿,我想过来帮帮,也干不成。”改芸沉重地说,“我欠成波的情太多了。”
“你欠他的? ”轮到女人惊讶了。
刘改芸又点点头,正要说给她听,外面有人叫:“成波哥。”
刘改芸向外头一看,是李引弟。
她犹豫地看女人一眼,告诉她:“是李虎仁的闺女,引弟! ”
女人毫不迟疑地说:“她又没惹我,叫她进来,听说,她死过男人了。”
刘改芸这才走出家,招呼引弟:“你咋也来了? ”
引弟怯怯地说:“我想看看成波嫂。”
“引弟,进来哇。”女人在家里说。
刘改芸和她相跟着进了屋,女人认真地注视她,似乎从她脸上寻找什么似的。
刘改芸和她并排坐在炕沿上,改芸先开口:“引弟,病好些了吗? ”
她这一句,果然有效,成波女人立刻跟上一句:“你咋病了? ”
引弟向她望去,正要开口,刘改芸替她说:“她爹给闹的。”
引弟低下头,泪水就止不住嗒嗒地掉下来。
女人不做声了,她可能想到了什么,只是深深叹息了几声。
刘改芸说:“引弟,你找成波有事? ”
引弟擦着泪水说:“我看这里有什么营生,我帮成波嫂干一干。”
成波女人笑了一下说:“我这个家,像个人住的地方,还亏了从从! ”
“从从? ”刘改芸和引弟异口同声表示惊讶。
“是从从隔两天过来一回,真叫人不好意思。”
刘改芸心上咯噔一下,她看出来,引弟也有同感。
“想不到,从从还有这份心。”刘改芸点点头说,“成波可没少教出好学生呀! ”
引弟脸上掠过一丝遗憾,似乎因为落在了从从后面而不安。
刘改芸说:“引弟,快开学了,成波又忙开了,咱们动手做饭,叫他回来吃口现成的。”
引弟表示同意。
这两个女人,都知道成波家平时的饭肯定是凑合,今天晚上,都想让成波和他的女人像模像样地吃一顿。
“引弟,你和面,我去拿鸡蛋。”刘改芸说。
“不,我去拿。”引弟拉住她,一溜小跑走了。
成波女人惋惜地说:“才活人,咋就没了男人? ”
刘改芸不想说这件事,破坏刚刚形成的融洽气氛。
“谁知道这辈子碰上什么灾难呀! ”她这样敷衍过去。
不大工夫,引弟拿来了鸡蛋腌肉,在芨芨滩,能有腌肉的人家,屈指可数。
成波女人难为情地说:“引弟,这……”
引弟只朝她一笑,面颊上的那颗“瘊子”也跳动了一下。
刘改芸和引弟把饺子包好,又炒了两个菜,等成波回来吃,一直到天黑了,也不见水成波的踪影。
成波女人说:“咱们先吃哇,他事多,说不上哪会儿回来。”
刘改芸点点头:“那咱们就动手煮吧! ”
吃饺子时,三个各有不幸的女人的话题就丰富起来,引弟也不拘束,脸上生气勃勃,恢复了平静。
从成波家出来,引弟说:“我跟你做伴去吧? ”
刘改芸略一沉吟,同意了。
她感到心里舒畅多了,一个人的不幸十分沉重,三个人都有过不幸,仿佛一下子分掉三分之二似的。
同时,她的一个主意也更坚定了:成波这里有人招呼,她也放下心了,等苏凤河外出时,她跟上建筑队,为大伙做饭去。
她相信,那里需要她。
等改兴哥一回来,她就去向他“申请”。
第八章
西北边陲的一个小镇。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其中的凄凉,于芳深有体味。
偏离繁华,闭塞荒芜,县府所在地连电话都不通,她和方力元几乎与世隔绝,退到荒蛮时代了。
有一弊则有一利。惟其与外界音讯不畅,外头的“文化大革命”
搞得如火如荼,狂风暴雨了,这儿仅仅小有动静,波澜不惊。于芳在毕业分配时选择了这个距红烽公社有三百公里的地方,有一个原因,就是想把毕业前夕受到的摧残忘却。
交通不便,外面的红卫兵没进来,这儿的人也没出去“经风雨见世面”,好像成了被史无前例的大革命遗忘的角落。
一九六八年秋末冬初,在寒气十足的家里于芳生下了女儿。
方力元初为人父,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于芳也笑逐颜开:在这个沉闷的家中小生命呱呱坠地,无异于雪中送炭。他和于芳再不用四目相对,枯坐无语了。
父母公婆都在异地,只有方力元笨手笨脚不得要领地侍候月子,于芳心满意足,除了鼓励就是感激。
在农科站工作的丈夫,只会务艺农机具和庄稼。她对丈夫决不能苛求。丈夫对她睢命是从,于芳明白他那样做的原因。
到这个艰苦的地方,是她的主张,为她赢得了荣誉,增加了资本。凭方力元的社会关系,他完全可以选择条件较好的地方,但生不逢时,原先的优势都变成了劣势,于芳倒没有怨言。她有自知之明,没有计较。
平心而论,于芳这样做,也作出了牺牲:她父母膝下只有她一个孩子,盼望她大学毕业后回到身边,至少不要相距太远,来往也方便一点。
老人失望了。长途跋涉对于患有关节炎的母亲来说十分困难,就是来往一次信件,也得三四十天,还不包括途中把信件丢失的遭遇。一到冬季,大雪封路,于芳这里几乎与世隔绝。她来到这儿的两年间,没机会回去探视双亲,只在结婚那年和方力元去过一次北京。
两位老人也没来过她的家。
辛酸之余,于芳感到欣慰,这一切努力,都是为了和方力元在一块儿。苦与乐都是比较而言,于芳很满足。
如果说有什么美中不足的话,就是于芳至今再也没见过公婆,只能从方力元提供的照片上去一睹尊容。而婆婆也在前年故去,往来一次时间太长,他们都没有请假奔丧。
生下方辰,她和方力元联名给女儿的爷爷去了封信。
寒假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