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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笔一划中有著隐隐然的颤抖,在字字句句间更有著他的流不出却早已溢出满腔满脑的血泪。范谨将其中一张摺好,放入摺子之中,另一张则卷好置於袖里,不顾现下已经午夜,又持续著如返家时的木然,推开门就往外头走。
「少主子?少主子这麽晚了要上哪儿去啊?少主子?」一个个老仆显然无意不刻地不注意近来反常的范谨,才会在现在这人人早应入梦乡之时醒著。无奈成群的仆人们挡不住只管往前走的范谨,甚至看著范谨走入街头的黑暗之中,直至於隐没。
范谨拿著摺子与置於袖中写满的字字笔迹,晃荡在大小街道後来到了宫里。似乎一转眼间,因著如此沉痛让他一夕之间消瘦到成了深宫中的一缕游魂。虽然迎面而来的内侍与宫女们惊讶於范谨此时的出现,但碍於持有皇帝亲下的批文,也没多加拦阻,只能由著他去。
「德公公。」范谨晃游至离皇帝寝宫还有一段的距离,出口就是低沉又乾涩异常的声音,唤著此时正於此当班的小德子一声。
「范……范大人?」可笑啊,竟是与他没什麽交集的小内侍发现他此时的异样,或许他现在的样子真的像是死人复活,面色青紫惨白的难看吧。小德子的面孔从模糊到渐渐在范谨的眼中成了形,就是那张惊异莫名的模样。范谨不禁在心中苦笑再三。
伸手,范谨将手中的摺子递了上,那只手,也与面色的惨青不相上下。「麻烦呈上了,说是正六品工部主事方大人的摺子。」
「……这……是。」小德子小心翼翼地接过了手,可眼也没从范谨的面上移开,眼中惨著许多担忧与挣扎。担忧於范谨随时都可能昏倒於面前,挣扎於满腹的疑问不知应不应该出口。
「谢过。」范谨似乎连倾身的力气都顿失,只是点了点头就足以令他难受地皱起眉头,但内心的那股倔强让这只是一闪而逝。在小德子还没反应得及,范谨的身影就继续往前飘移了走。看著黄澄的摺子,小德子又一肚子疑惑只能往心里头压。
持续著木然一步步向前的范谨他以为他再也不会踏进这里一步。这里是宣徽院,他一次又一次在那张迷人的情网上沉沦的地方。面对著紧闭著的大门,范谨只能在门外透过窗口向里头望著。
现在李商该在里头睡的深沉,甚至是梦了几个美梦了吧?范谨笑的苦极了,没想到他到了这种地步,还是没法停止在意李商。不知的何时,脑中所想的一切早就被这耀眼的蝶给占了满,现在,心被伤的伤痕累累之时,亦不可能一时间就将那美丽的蝶从脑中趋离。再过个十年半载,亦是挥之不去。
范谨扶著窗棂,眼中似乎正一幕幕地重回到了过往他们在这里的一切种种,然而现在已因著那句话,注定成了过往云烟。李商的感情游戏太过迷人,太过使人当真而陷落,是个危险如灯蛾扑火的游戏,他玩不起,也玩不下去了……
拿出袖中的写著诗句的宣纸轻轻放在掌心,一阵风吹过,顺著飘了进去,静静也躺在案头上,就像当初也是经著风,将他那不愿承认的感情往李商那儿送一般。只是今非昔比,一切的一切都只能徒曾伤痛。
而他,现在所该做的,就是离开。
永远地离开。
从此宛如参商。
22
头一次,迎接一天之始的并非和煦的朝阳,而是风暴将至的阴霾。一早的天公不做美,不若前几日那般烈日刺目,但却阴郁的骇人。化不开的乌云间劈下了道闪光,雷声随之顿时隆隆作响。如此的阴沉,竟完完整整地在李商那美丽的面孔上反映出来。虽是带笑依旧,却远比破口大吼而大爆怒气还更令人震慑万分。
李商白绷带紧缠的细指此时将手中的宣纸抓的牢实,若非有著绷带的缠绕,细致的手上必定可见爆出的青筋,还隐隐地发著颤。这些全看在永贞的眼里。此时的李商脸上毫无打趣玩笑的促狎,有的只是皮笑肉不笑的深沉。永贞明白这是为了什麽,连天都同他一块变了调,大打怒意的闪雷。
晨间如往常般批著摺子,眼见摺子中落下一封范谨意欲永不复职的辞官信後,便什麽摺子也无心批阅,只管往宣徽院里冲去。只是他似乎是慢了李商一步,印入眼的李商早已然变了样,笑的冰冷,让他竟一时间只敢将那信往袖里头收,选择不将之入李商的眼。如此般骇著人的面孔他并非仅在今日见得,早在两人尚为年幼之时便曾经亲眼见识到。就在自己被邻人的孩子讥嘲了一句:「这是哪来的野孩子」时。只是现下所见,阴冷犹更胜一筹。
永贞与李商对坐著两相无语许久,谁也猜不透此时挂著笑容的李商真正想著什麽,向来灵灵的目光总是有著令人出期不意的整人鬼点子般的狡黠之色,只是现在这些个全给赶出了那双黑瞳,有的除了沉,还是沉。
将李商搅的死紧的细指一个个松开,抽出已皱了的宣纸,其上虽非字句血书,但却字字可预见到范谨写著此信之时是如何地颤著双手,用他所喜爱的诗经写下一句句的心痛与诀别。
此时,一直无语的李商竟悠悠地开了口,道出那封范谨留下唯一的只字片语,笑颜仍旧,只是口吐苦涩异常。「我日斯迈,而月斯征。行道迟迟,中心有违。言顾之,潸焉出涕。爰其适归?鲜我觏尔,我心写兮。尔不我畜……将恐将惧,寘予于怀;将安将乐,弃予如遗……巧言如簧,尔不我畜……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我闻其声,不见其身,其为飘风,只搅我心。君子秉心,维其忍之。我心忧伤,涕既陨之,惄焉如,其谁知之……?心之忧矣,其毒太苦,涕零如雨,其谁知之?静言思之,躬自悼矣。及尔偕老,老使我怨,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言哉……」
「商……」永贞再一次因此而将这些字字句句听的深切。他不习惯这样的商,满脸的强颜欢笑,这不是他啊!
李商加深了笑,却只给永贞带了阵阵刺骨的寒。「呵,好一个亦已言哉……!」
一句亦已言哉,就将他的真心抹杀了?李商不敢相信,他都已经做到如此地步,何来不他畜之处?字里行间中,字字可见范谨已然觉察到对他的感情,不然何来行道迟迟,中心有违?更别说是重覆数次的心忧与涕泣之词!但为何已知如此还是选择离开?
一个起身,李商突地就要往外头冲了出去,就算他日斯迈、月斯征,自己也要就这麽将他追回来,绝不允许他用这莫须有的理由来一走了之!
「商?等等……!你要上哪去?你要去找范谨?」永贞费劲地箝制住李商的手臂,这是他第一回见李商如此冲动,若是不挡著的话,李商会做出什麽,谁也料不著的。
「放开。」李商噙著的笑容愈发冷然,说的愈是平静,内心的波涛就愈发汹涌。
「你没资格命令朕!」永贞抬出了帝王的架子,摆出了一脸的无惧,虽然这是万般不得已的下下策。「这太不像你了!就算你这麽追出去,他成心躲著你,近在咫尺也给你找不著!况且中国如此之广,你上哪儿找去!」
李商的脚步被这话给留了,可眼下写著的满是不甘,甚至渐渐泛了红。这是他头一次付出真心的感情……头一次啊……游戏人间,寻寻觅觅而来的莲儿啊……
「商……你先冷静点。」永贞将李商拉回了坐椅上,一手将范谨留下的信再次摊平在眼前。永贞唇边扯著苦笑,他不想在那已然泛红充满的眼中再看到任何一滴泪水滑落了。「以你的脑子,一定会知道范谨为何这麽就离开,甚至会上哪儿去的对吧?你从小就是我们这几个孩子间最聪明、最会想法子的不是吗?」
李商似乎对永贞的话置若罔闻,总是活灵活现的双眸已然毫无生气,可唇边的笑意却一直在不协调地挂著,看的永贞心头又再次地被扎了疼。只是才正想随意说些什麽来冲淡此时无语的紧窒,李商那双黑眸子竟然一点一滴地恢复了生气,渐染上了点点晶亮。
「商……?」永贞总是抓不住李商脑中真正所想,从小到现下,一直如此。
李商看著范谨留下的字字诗句,细指又在上头抚了又抚,在「我闻其声,不具其身,其为飘风,只搅我心」一处停留了好久,来来回回地;每一个来回,嘴角扬起的星月就多了一分。是个真正发自内心的笑。
他终於知道是怎麽一回事了。
在得知范谨的不告而别时,满脑顿时被抽了空,几乎无法思考,直至现在平静了许多,这也才得已在诗句间找著了一切他所想知道的答案。虽对方才自己的失常感到可笑,如贞所言,一点也不像自己,但这也证明了自己的真心无误。让他烦忧又反常个这麽一下子,这,可得要莲儿来赔了。
用一辈子来赔。
「小德子。」李商一弹指,似乎要有所行动了。
「李……李公公……啊!奴才给皇上请安……!」小德子如常地以气喘嘘嘘之姿出现,惊见著永贞於此,又连忙跪地,只是脚步是一个不稳,差点摔了个四脚朝天。「范大人他……」
李商只是朝他一挑眉,撑著下巴、眼睫半垂地睨了小德子一眼,「范大人如何了,你现在才知道不嫌太晚了?嗯?」
「请……请李公公绕了奴才啊!」小德子给这麽一吓,语无伦次起来了。「奴才这也才知道……范大人将范府一夜之间转了手,人也不知去向……」
李商手下悠地将范谨留下的书信摺好,和不久前的他是判若两人。手没空著,嘴也没著地又一道,「昨儿个范大人是何时出宫的?又何时回到宫里来?」
小德子没来得及惊奇於李商的料事如神,却也被永贞以眼神这麽一瞪,被迫著说地结巴,「范……范大人是在奴才交了班时出了宫的……说是要奴才转呈工部主事方大人的摺子才先折了回来,没直接出宫去……奴才当晚班时……在皇上寝宫那儿见到范大人的……」
李商的手顿了一顿,眸中浮现了点算计味儿。方大人?工部主事是吗?好家伙,不仅迟了摺子,还让他的莲儿带著心忧与误会跑了,该当何罪呢……至於小德子……「哦?昨儿个知道的事儿,今天才通报,是何居心啊?」
「奴才没啥居心啊……!请李公公绕了奴才啊!」
永贞见著对李商又跪又叩头的,一时间还真不知他这个皇帝大还是宣徽院的李总管大?正想著一定要等小德子一离开,便将这事儿问清楚的,却在小德子所言中觉察到了一丝的端倪。
他不知道各个内侍们当的是何时的班,李商可比他清楚,可他这回却隐约猜中了些!再以这时辰算下来,正是他同李商打趣笑闹说反话儿的时候,定是巧在范谨听了那最後一句话!
永贞稍稍往李商那悠然貌一瞥,不若先前那般的森冷给骇著,可为什麽还是会禁不住地打起了冷颤了?现下可不是隆冬时节,会是他多想了?
「小德子,甭在这儿啼了,去拿地图来,就当没这回事儿。」现下该是先将莲儿找著,其他的……秋後还没到,算帐也还早著呢。
李商接过小德子破涕微笑却一脸生怯地递上各道州县的全国地图後,先是在案头摊了平,还没进入沉思之际,捉著了永贞打探的目光後,笑的更是让永贞寒毛直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