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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辉子说话向来算话!』我又很没分寸地插嘴。
『不管怎么着,他自己想学好就行。辉子真不是个坏孩子。』我妈劝道。
『我看他早晚还得进去!』辉子大妹小声嘟囔一句。
辉子妈眼睛里象要喷火:『再说,我撕烂你的嘴!』她冲辉子妹吼道。
……
我没有再听她们聊下去,出门来到院子里。辉子的房间亮着灯光,我知道如果辉子出去,一定将灯关上,他从小就懂得为家里节省。我推开他的房门:
『你在家啊?什么时候回来的?』我问
『刚回来。』他正靠在床上抽烟,两个穿著鞋的脚举在床头的架子上:『找我干吗?』他的语气里透出烦躁。
『没事儿,想跟你聊聊天。』我笑着回答。
『没空儿!滚!』
我呆了片刻,注视他两秒钟,然后重重地摔上他的房门。
我回到自己的屋子,静静地坐了好久。然后起身找出我爸的一盒香烟,攥在手里冲出院子。我很不熟练地点燃一支,猛吸,然后是第二支、第三支……吸着吸着,我感觉到自己的手湿润起来,香烟也被打湿。抬起头,夜色笼罩的城市相当干爽,没有被淋湿的痕迹,原来是我眼睛里不断往外涌出的泪水……
三
黑色七月终于过去,考好考坏我几乎不再想,反正我有学校上,这是板上钉钉的。刚一考完,我立刻和高中的几个死党南下去了杭州,正经点的哥们儿说去杭州是为陶冶一把情操,不正经点的说是冲着苏杭的美女。对我,不陶冶情操,也不找美女,我只想避开辉子。
两个星期后我回到了小院儿,发现那里正大兴土木。
『小洋,怎么几天不见晒成这样了?』辉子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令人心情舒畅。
我不想答理他,可做不到,给他一个浅浅的笑。
『杭州好玩吗?』他又问
『不错。你们干嘛呢?』我看着和辉子一起干活的两个男孩儿问道。其中一个眼睛很大,眉清目秀,给我的印象很深。
『他们帮我把房子修修,省得老漏雨。』
『等我把东西放下来,我帮你们干。』我跃跃欲试。
『歇了吧,你!这哪儿是你干的活!』辉子说,他又转过头对那两个男孩说:『小洋已经考上大学了,八成儿能上北大。』
『上个屁!』我说着进屋,摔上房门。那感觉就象小时候我被排除在小朋友之外,他们不愿意带我玩儿。
两天后的傍晚,我听到辉子在门口叫我。每当这时,我爸妈就象两只警觉的老猫,竖起耳朵,随时准备为保护他们的小猫崽子而战斗。尽管我一再对我爸说:我这么大了,辉子带不坏我,可他们还是不愿意放松警惕。我推门出去,见辉子站在月光下。
『给』他说着递我一包东西。
我接过来,那是一包去壳的核桃仁儿,个个硕大无比。这是我最爱吃的,不过我还是明知故问:『给我这个干吗?』
『一个做西餐的哥们给我的,我记得你特爱吃。』这是辉子的道歉方式,就象小时他给我的烟盒儿。『我现在在卖汽水,你要想去,我明儿带你去。』
『你不去菜站上班了?』
『那才能有几个钱,我卖汽水,一天就能有一张儿!』
『真的!』我惊得瞪大眼睛。
一天一张大团结,在那时简直就是天文数字,我爸一个月也就几张大团结。那时的个体经营者还远没有现在这么普遍,能去练摊儿的都不是善主儿,所以老百姓中流传着『小偷流氓个体户,不三不四当干部』的说法。
原想『小偷流氓』选择的职业一定是轻松、省力又能挣钱的行业,可在烈日炎炎下站了一天,才知道那并不好玩儿。辉子的汽水摊儿是一个平板儿三轮儿,拉到个向阳之地,把车放好,就可以剪彩开张了。
『我听你妈说你这次被提前放回来是因为表现好?』那天几乎没有顾客,辉子心情又格外好,我和辉子聊起些从没聊过的话题。
『好个鸡巴!』他不屑地回答。
『监狱里苦吗?』我又问
『习惯了,哪儿都一样。』
『我觉得你第二次进去太冤了。』
『其实我第一次进去是真冤!』
『第二次不就是因为‘严打’才进去的?』
『操!虽说没犯什么大事,小事儿也不少,你想,没疤瘌没瘵能让我进去吗!第一次是真他妈的冤!』他说着笑笑:『一辈子就完了。』
『你现在和那些人不来往了吧?』我问
『哪些人呀?』他看着我说,目光里透出反感。
『……你真的别再进去了,我每次都挺难过的。』我突然冲动地说。
辉子笑了,用手和噜着我的头发:『小嘴儿够甜,想在我这里买好儿?』
『你别动我!』我说着挪开他在我头上的手:『上次你就不听我的,结果怎么样?这次还不听我的!』
『你是我媳妇呀?我要听你的。』他笑得起劲儿。
『当你媳妇怎么着!你敢要我就敢当!』我边说边逼视着他。
辉子仍然笑,慢慢地,他收住笑容:『小洋!你他妈别不学好!』
『什么不学好?』我疑惑。
辉子笑了:『你丫真他妈傻!』他说着一把搂住我的脖子,在我头上轻拍一下。
那场谈话我终生难忘,它象警钟,使我猛醒:我正在『不学好』!我第一次为自己对辉子的感情而惊慌、困惑、甚至恐惧。
后来我常回味那次谈话,实际上辉子和我对媳妇的定义有不同的理解,我想的是情,辉子大概想的是性。我在性方面开窍相当晚,但在情上却领悟得很早。辉子不同,他十五岁那年有了第一次男女性体验,在他第二次入狱时便开始尝试男男性事,这些都是他后来告诉我的。
虽然我对自己的性取向忧心忡忡,可仍喜欢不动声色地悄悄观察辉子。我喜欢看他单手娴熟转动瓶起子的动作,喜欢听他讲述种种趣事,甚至对他初二辍学、两次入狱的经历都存有一丝钦佩。对于这些感受我无法给自己一个合理的解释,只是当我和辉子在一起时,这种感觉更加强烈。
记得那是发生在同一天的两件事儿。一个中年妇女领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从我们的三轮儿车前路过,小女孩说:『妈,我渴』
『再过两小时咱们就回家了。』中年妇女回答。
『就五毛钱,给小孩儿买一瓶。』辉子招呼道
小姑娘不往前走了,看着放在冰上的汽水,舔着小嘴。
『一会儿就到家了,听话!』中年妇女坚持着。
『三毛钱怎么样?就给孩子卖一瓶儿。』辉子说
小女孩看着她妈,她妈看看女孩又看看汽水。
『白送!行不?』辉子说着打开一瓶汽水。
中年妇女无奈地叹口气,从辉子手中接过汽水,递给小女孩。小姑娘嘴里咬着吸管,几乎是一口气将汽水喝光。
中年妇女费劲地从口袋里掏出钱包,艰难地找出三毛钱,递给辉子。
『不要钱,白送,我说了。』辉子脸上带着酷笑。
『那……那怎么好?』
『没什么,走吧。』
看着妇女和小孩的背影,我问辉子:『真让她们白喝了?』
『嗨,不就他妈一毛多钱的事儿吗。』他边说着边一瓶瓶地翻动冰上的汽水。
将近黄昏,暑热已经腿去,有些起风。辉子买来烧鸡和啤酒,他说不能亏待我这个跟班儿学徒。这时来了两个顾客:『来两瓶汽水!』他们冲我叫道。
我连忙放下手中的鸡退,擦擦手,为他们打开两瓶。两人一气喝完,将瓶子扔到冰上,我把空瓶放在旁边的桶里。其中一人从兜里掏出一块钱,手一扬,轻飘飘的票子先被扔在汽水上,随风又飞落到地上,我追出几步赶紧用脚睬住,终于捡起那一块钱。
『嘿!嘿!嘿!给钱了吗?就走?』我听到身后辉子的声音,他说着走到那两个人面前。
『给了!』一个说。
『给够了吗?』
『不是五毛钱一瓶吗?两个人一块啊!』
『谁告诉你五毛一瓶?一块钱一瓶,再拿一块钱!』
『现在汽水哪儿不是五毛钱呀?怎么到你这儿涨价呀?』
『少废话,拿钱!』辉子语气很平缓,皱着眉头。
正说着,走过来一个顾客:『多少钱一瓶儿?』那人问。
我站在那里不知如何回答。
『五毛』辉子说。
『嗨!你看你不是说五毛吗?』被辉子拦下的那两个人几乎同时叫道。
『卖他五毛,卖你俩一块!』辉子仍然语气平和。
『你这人怎么不讲理?耍诬赖啊!』一个说。
『别理他,他妈的臭流氓!走!』另一个说。
辉子没说话,转身抄起我们还没喝完的啤酒瓶,往地下一坷,瓶子碎了,破损的玻璃凸凸凹凹,变成了一把武器。辉子窜到那两人面前:『敢走?!今儿你们不给我放下十块钱,老子让你们死这儿!!』
我惊恐地看着辉子。那两个都是三十多岁的汉子,从体形上看都比辉子显得粗壮。
『给不给?』辉子说着突然晃动手中的武器,直冲其中一个刺去,幸亏那人躲闪及时,脸没被伤到,但他举起的胳膊已经被划破。
『别!别!』另一个人惊慌地叫着,他从衣服里掏出十块钱递给辉子。
发生这一切大概就在几秒钟之内,当时我的惊讶远远大于恐惧。突然间,我意识到我和辉子虽然从小一起长大,虽然同住一个院子,虽然曾经好得不分彼此,可我们是生活在两个世界里的人。
那天辉子想用那十块钱请我吃饭,我说我怕噎着,或者得个消化不良什么的。后来辉子告诉我他用这钱请了那个大眼睛男孩,他的名字叫小威。我真后悔没和辉子去吃饭,就算噎死了我也无怨无悔。以后辉子没再叫我去和他卖汽水,他说因为有小威陪他去。
四
我接到了录取通知,那是所不错的学校。我告诉辉子八月底我就要去上海报到。
『怎么没考北京啊?』他惊讶地问。
『……』
『是不是没考好?所以给你弄上海去了?』
我笑了:『去你的!这也是重点院校呢!』
『北京就没重点学校?』
『我这次报的都是外地的学校。』
『为什么?』
『……你忘了吧?那天我想问你报什么学校,你告诉没空儿,让我滚。』我注视着辉子,得意地说,心中有些报复的快感。
『哪一天呀?……』他奇怪地望着我:『哦!我想起来了……操!……』他欲言又止。
『。。。。。。』我看着他。
『那天我听见你在我妈那儿说我好话……』他笑了,又露出那两只虎牙:『我是自己心里不痛快,你还真生气了?!』
我真后悔自己又做了一件蠢事!!
就在我准备行装去上海之前,辉子放弃了卖汽水的职业,到他爸从前工作的菜站上班。辉子爸几天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