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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律大石还是怀念以往那个总是黏著自己的,单纯可爱的夷列啊……
只听夷列冷冷道:“这麽深更半夜的,那你们两个不好好睡觉,又跑出来干什麽?”
耶律大石一呆,不料被反将一军,不由语塞。
夷列又淡淡道:“洞房花烛夜,新郎突然不见了踪影,新娘会不出来找麽?”
耶律大石大吃一惊,紧张道:“什麽?母妃知道了?”
夷列冷冷道:“既然你做都做出来了,还怕母亲知道?从洞房里出走的新郎倌又不只你一个,你怕什麽?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你又没做什麽坏事,何必做出一副心虚的样子?”他这时候的说话口气,尖锐刻薄,那里还象一个孩子?直到见哥哥面上出汗,才哼了一声,淡淡道:“放心,母妃还不知道!是嫂嫂要我来帮忙找你的。”
耶律大石松了一口气,心里却还是有点羞愧,也不知道夷列是否看见了刚才的画面,又不敢问他,只好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道:“没什麽,我睡不著,骑马出来散散心。这麽巧,就碰见了苏儿。”
他镇定自若地说著谎,不敢看赵苏的表情。
心里觉得愧疚,他惴惴地安慰自己:我只是不想让年迈的母亲伤心啊……
已经转过身去的夷列,哼了一声,也知道是表示听见了,还是在嘲笑他的心虚。
耶律大石回身去牵马,看了赵苏一眼。
他低著头在整理马缰,苍白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耶律大石的目光定格在赵苏从袖口里露出来的手上。那刚刚还牵在一起的苍白手腕啊……
回忆方才的火热相拥,仿佛只是一个随著月光而来的短暂梦境。
明月当天,白沙在地,蹄声踏踏,再无话语。
这个时候,耶律大石还不知道,多年以後,他要为这一场未曾继续的梦境,付出半生的後悔……
宣和六年腊月,天祚帝得大石林牙,又得阴山鞑靼毛割石兵,谋划出兵收复燕云,率兵出夹山,下渔阳岭,取天德,军东胜,宁边,云内等州,南下五州遇金将完颜希尹,战於埯遏下水,希尹率山西汉儿乡兵为前驱,以金兵千余伏山间,辽兵惊溃。天祚帝和辽将耶律大石分两头突围。
“重德,你多保重!──我契丹兴复重任,从此就只在你一人身上了!”
“皇上……您……您也多保重。”
不料天祚帝开口便似诀别话语,耶律大石心中一沈,不由升起了一点不祥的预感。他看著神色疲惫的天祚帝,虽知连日逃窜,委实劳力劳心,可是天祚帝的消沈,仿佛还来有另外的原因。
这时候周围的兵士都在吵吵嚷嚷地收拾行李,准备最後的突围。在这一片喧哗之中,天祚帝慢慢走开去的背影,只能让耶律大石想到一个词──寂寞。
突然想起春天里,和天祚帝、赵苏重逢的时候,赵苏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因为我发现这个世界上原来还有比我更寂寞的人。”
那时候犹不知道他所指为谁。
现在细细想来,
难道那个“寂寞的人”就是指的是天祚帝吗?
耶律大石心里一片迷惘。
算了!现在大敌临前,哪里有空来考虑这些小事!
他摇摇头挥掉了这些不相干的思想,却见天祚帝和几位将领走了过来,道:“时辰到了。我们分兵走吧。”
耶律大石看著这几张熟悉的容颜,虽然在夹山仅仅相处一年有余,彼此之间却亲如家人。
一旦分离,生死难料,怎能不叫人寓目惨怀!
他轻轻向天祚帝点点头,和几位将领默默地拥抱了一下,说道:“好吧。你们先走,我送你们。”
看著天祚帝神色消沈,耶律大石为使他心情振作,特地给他打气道:“皇上,微臣计划应该万无一失,只要不出错漏,突围出去应是轻而易举,复国重任指日可待,皇上不必担心太多。”
他倒不是说假话。这次的突围计划经他实地考核,细心策谋,反复修改,应是万无一失才是。
天祚帝闻言点点头,消瘦的脸上勉强露出了一点笑容。
耶律大石抬头一望,突然看见赵苏也站在天祚帝身後,颇出意外,不由“咦”了一声,道:“你不跟我一起走吗?”
赵苏看著天祚帝,心里只有心疼。
那年他跟著天祚帝从西夏王拓拔仁孝那里出走,茫无方向,越走越远,走到了杳无人烟的大漠里,无衣无食,几乎冻饿而死。後来幸亏遇见天祚帝的旧部,才拣回两条性命。那两年他和天祚帝相依为命,叔侄相称,彼此结下了深厚的情谊。他知道看似坚强又风光的天祚帝,可能由於从小缺乏亲人爱的缘故,其实内心相当自尊而脆弱。他从小失去父母,又被爷爷耶律洪基遗弃,从小就很寂寞。而後虽然耶律洪基思念萧皇後,悔痛莫及,将帝位传给了天祚,可是他仍然没有给予天祚真正的亲情。只有经历相仿的人,才能深刻地了解对方的感受──就如赵苏完全能够体会天祚的心情。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到自尊而防备的天祚,在皇宫里该是多麽不得其所的样子。他更能够体会被拓拔仁孝深深伤害的天祚,这三年来是怀著一种什麽样的心情。
好寂寞的人……我知道你是多麽寂寞的人。
看著天祚帝线条明朗的侧脸,只有赵苏知道他内心的不安跟凄凉──他不忍心就这样抛下天祚帝──怎麽能忍心?怎麽能?
这三年以来,他已经把天祚帝当成自己的亲人。
当下赵苏说道:“我跟著天祚叔叔走。”
态度很是坚决。
虽然不知道赵苏究竟为什麽改变主意,然而望一眼天祚帝孤独的侧脸,耶律大石也或多或少可以体会赵苏的心情。
想到要暂时和赵苏分别,他的心情乍然低落下来。
要有一段时间,都见不到你眼中的温柔了吗……
幸而不是永诀。耶律大石对自己制定的突围计划很有信心,只要天祚帝这边不出错漏,他相信重逢应在半月後。
於是他很洒脱地说──这个时候,他完全想不到,若干年後他会恨透自己的洒脱……那个时候为什麽我不把你留下来留下来!那个时候为什麽我要那麽轻易放手轻易放手!!……那一场年少时代的蝴蝶梦啊……
──然而这时候耶律大石很洒脱地说:“好,你跟皇上一起走吧。”
赵苏点了点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深黑温柔的眼睛里没有责备,没有怨恨,──只有一些难以言传的情感──耶律大石心里不由自主地一痛!
他内疚地移开目光。
原谅我啊,原谅我那此时无法许你的承诺……
离别将至,天祚帝走了,众将领走了,围观的士兵也走了。看那清瘦的白影也已缓缓转身,不知什麽样的心绪,使耶律大石冲动地跨上两步,抓住了那个十九岁青年的手腕──
“你等我!等我好吗?我发誓,三年之内,一定给你结果!”深深看著赵苏的眼睛,将他拉进怀里,耶律大石低沈有力地一口气说下去:“相信我!我不会负你!”
蓬蓬蓬,他听见自己的心跳。
能够吗?
耶律大石自己心中也没有底。
母亲燕王妃,永远是你我的情感之间不可逾越的沟壑。
可是,他见不得明明已经明朗起来的赵苏,转身瞬间,却仍从眼底沁出寂寞……
那样空旷而迷惘的寂寞。
就好象那天天祚帝留给自己的背影一样,无法说出的寂寞。
──明明身处於这麽多人中间,为何你们给人的感觉,却都是那样的寂寞啊……
赵苏点点头,笑了。
他的笑容使耶律大石不由自主地抱住他,吻了下去!
还是跟昨天一样,温润而清冷的嘴唇。
双唇贴合间,耶律大石听见自己几乎屏住呼吸的耳语:“──我爱你。”
感觉到怀中的身体猛地一震,片刻之後──就尝到流到唇间的咸味。
紧紧相拥。唇舌纠缠。
明知道这不会被世人允许,不会被亲人祝福,是不可以的是不可以的──可是,已经无法回头。
我怎麽能抛弃,那个水脉烟香的梦想,它曾经无数次地从午夜梦回时,纠缠我心里的疼痛……
良久良久。
耶律大石听见有人在自己耳边说:“我等你。”
声音清冷而坚定。
……
不要忘了,我们彼此的约定!
时为宣和六年腊月。
“皇上,西夏兵被诱过来了!在那里!”
由天祚帝带领的军队埋伏在昨日耶律大石和赵苏驰马所至野谷地区,这里正是宜水流经地区。按照耶律大石的部署,派前锋部队将守境西夏士兵引至宜水下游地区的一个涸湖,然後挖开水道,放水淹湖,则可争取时间,迅速突过西夏国境,西走云中,与耶律大石军队会合,再图辽国复兴大任。
领头将领大喜,低喝:“快放水!”
士兵忙执尖嘴锄挖开土壑,只听哈喇一声巨响,宜河水流从早已挖好的凹道里以铺天盖地之势向下面的涸湖里狂泄而去!
与此同时,有单人一骑疾驰而来,马上人远远就在高喊:“大家快撤出这里,不要中了辽人诡计!”
只见那人威仪堂堂,俨然正是西夏王拓拔仁孝!
赵苏不由看了身边的天祚帝一眼。见他面无表情,却抑制不住内心的波动,肩膀有点颤抖。
而拓拔仁孝奔到近处,那里还来得及?
涸湖凹谷竟成一片汪洋,无数西夏士兵,只为轻敌好胜,个个被巨大的水流冲进水底。西夏乃大漠之国,国中向来缺水,西夏士兵,不识水性之人,十占七八。如今却一下子被罩进水旋涡里,如何不慌?有的当场脊断筋折,有的气息奄奄,有的哭爹喊娘,更多的舞手舞脚,拼命挣扎,只想逃命。
拓拔仁孝见自己的部下已有不少死於非命,不由伤心惨目,只是捶胸顿足,实觉五内俱焚。
他一向爱兵如子,眼看著近湖岸处一个年纪稚嫩的小兵在水里挣扎,哭叫著:“妈呀!救我──”却根本不会游泳,手在水里乱抓著就要沈下去,他心如刀绞,实在忍受不住,猛冲过去便跳下湖去!
“嘻,这个党项蛮鬼好象也不识水性哪!”
“他奶奶的,自己跑进去送死!真是糨糊脑子吗?”
“没错儿!准是吓蒙了头了!”
士兵们不知道这个後来的人就是西夏王拓拔仁孝,看著他冲进水里,不但没有救上那小兵,反而自己也呛了好几口水,慌张地在水里扑腾,看得个个开心,都笑骂起来。
还是那领兵将领反应快,知道军机如火,转瞬即逝,哪里禁得耽搁!忙吆喝住看好戏的众士兵,叫道:“好了,快走!”
士兵闻言都赶紧准备下山,独天祚帝仍面向山下涸湖,一动不动。
“皇上,快走呀!”
见天祚帝凝身不动,其他士兵也不便动身,可真教领兵将领急如星火。
天祚帝却仍不动,只说:“你们先走吧。”眼光却只是望著下面涸湖惨景目不转睛。
只有赵苏知道他在看什麽。
就在此时,下面涸湖里拓拔仁孝连呛了好几口水,似乎不支,眼看就要沈下湖去,仍在拼命挣扎。
天祚帝身形一动──“天祚叔叔!”
赵苏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
“不要去!”
去救他,重德万无一失的突围计划将毁於一旦,两军将无会合之时,辽国将再无兴复之望,你自己将再无容身之地!
不要去。
赵苏用眼睛恳求著天祚帝。这些话不能明说,可是他知道天祚帝一定能明白。
你自己的处境,没有人能比你自己更清楚。
天祚帝一言不发,伸手要拉开赵苏抓住自己的手。
赵苏还是不放手。他的态度很坚决。
几天前,辽国士兵们从一名西夏探子口中拷问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