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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一个月以后,大尔格特族的一位士兵从勃艮第服役回来,一天晚上给布革商的家里带来了一封信。布革商外出有事去了,家里其余的人都在吃晚饭。当兵的把信摆在桌上,搁在凯瑟琳的旁边。他拒绝接受任何带信的酬谢,便径往塞温贝尔根走去。
信没有叠上,而是摊开的。说也奇怪,尽管在座的谁也不识字,但他们都认得出这是杰勒德的笔迹。
“你爸爸偏不在家。”凯瑟琳叫道,“你们不害臊吗?没有一个人能看懂杰勒德的信。”
尽管他们不认得这些字,就像我们不认得象形文字一样,但信中有某种东西他们是理解的。艺术可以不靠文字说话。它不受写作者局限性的束缚,可以通过眼睛偷偷进入人们的心灵和头脑,而不管他们有无学问。它可以越过疆界或大海,而不失去本色。它并不仰仗翻译家的善意,因为它写的是一种万国通用文字。
因此,当他们看见杰勒德在信的两小段之间画的这张手握手的铅笔画时,他们从心坎里懂得了它的意思。
杰勒德在向他们道别。
他们凝望着这简单的铅笔画,通过画的每一笔每一画,认出了他的笔法。杰勒德好像就在他们跟着,向他们道别。
两个女的对着画放声大哭,直到泪眼模糊,再也看不清画是什么样子。
贾尔斯说道:“可怜的杰勒德!”说话的声音比起他平常的似乎低了一点。
甚至科内利斯和西布兰特也一时感到忏悔,郁郁不乐地、一声不响地坐着。
但如何叫别人把文字读给他们听呢?他们不愿意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暴露他们的无知和他们的感情。
“范·艾克女士行吗?”凯特胆怯地说道。
“凯特,我也是这样想。她心好,她也爱杰勒德。她将很高兴听到他的消息。她来这儿的时候我对她怠慢了,但我会对她赔礼,那她就会告诉我,我可怜的孩子对我说了些什么了。”
她很快来到玛格丽特·范·艾克的府上。赖克特把她引进一间房间,说道:“请等一下,她在祷告。”
房里有一位年轻的妇女坐在火炉边沉思。她站了起来,很有礼貌地给客人让座。
“谢谢你,年轻的小姐。冬天晚上很冷,你们的炉子真是一种享受。”暖手的时候,凯瑟琳悄悄地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坐在她旁边的这位少妇。她穿着一件普通的带兜帽的大衣,长袍边上饰有毛皮;在那个时代,这几乎是身分高贵和富有的象征。但使凯瑟琳印象最深的是她面孔的坦率和谦逊。看到这样一副善良的面孔,她感到定能从她身上获得同情,便开始唠叨起来。
“年轻的小姐,你猜我是为啥到这儿来的?是为了封信!我那在某个蛮夷之邦流浪的可怜孩子寄来的信。我很惭愧地承认我们谁也不识字。请问你识字吗?”
“是的,我识字。”
“你真的识字吗?亲爱的,这可是很光彩的事。我敢说她很快就会来,但对可怜的想念儿子的母亲说来,一分钟就像一个小时。”
“那么我给您念吧。”
“祝福你,亲爱的,祝福你。”
由于她真诚地急于想叫她念信,她没有注意到一只手是如何在压抑着的急切心情下慢慢伸过来接信。她也没有看到手指头是怎样颤抖着一下捏住了那封信。
“好,请你读给我听吧,我已经等得耐不住了。”
“头几个字是‘向尊敬的双亲致意’。”
“是这样!他总是很尊敬我们的,可怜的孩子。”
“‘愿上帝和圣徒们给与你们神圣的保佑,日夜为你们祝福。我已经忘却你们对我的苛刻。我将始终记着你们爱我的那些岁月。’”
凯瑟琳把手搁在胸口上,长长地抽泣一声,靠在椅背上。
“接着就是这幅画,夫人。你一看就明白:长期的诀别。”
“我明白,再往下念吧。祝福你,姑娘,你给了我心酸的安慰,不过,也总是一种安慰。”
“‘向科内利斯和西布兰特致意。你们可以满意了。你们再也不会见到我了!’”
“唉,这是什么意思?”
“‘向我的妹妹凯特致意。她是家里的小安琪儿。请关心她,待她要好……’哎!”
“这是指的玛格丽特·布兰特,亲爱的——是他的心肝宝贝,可怜的孩子。我对她不好,亲爱的。原谅我吧,杰勒德!”
“‘看在可怜的杰勒德分上吧!要知道,她悲哀也会——要——我的——命——’哎!”这时,主宰天性之神对这可怜的姑娘为了保持不自然的镇定所作的巨大努力感到不满,忽然打起退堂鼓,退下阵来;只见她从椅子上落到地上,昏倒过去,手里拿着信,头枕在凯瑟琳的膝上。
第四十四章
当一位妇女昏倒的时候,有经验的妇女是不会惧怕的。由于她们经常看到生理上的原因造成的昏厥,因而也不会仓促把它归于其他的原因。凯瑟琳忙乱了一阵子。她设法使姑娘躺好,将她的头平放在地板上,然后把窗子打开先设想的模式。主要代表有笛卡尔、莱布尼茨、沃尔弗、黑,把她的衣服松开。一切办妥之后,她才走到门边,大声说道:
“请到这儿来一下。”
玛格丽特·范·艾克和赖克特赶来,看见玛格丽特平平地躺在地上,凯瑟琳在捶着手。
“啊,我可怜的姑娘!你怎么惹着她了?”
“我吗?”凯瑟琳生气地说道。
“到底出了什么事?”
“女士,什么事也没出。这不过是在她这种处境下自然会发生的事。”
玛格丽特·范·艾克气得脸发红。
“真亏你说得这么不在乎。”她说道,“要晓得,是你给她造成这种处境的。”
“那可不是我,”凯瑟琳不客气地说道,“也不是任何别的女人。”
“什么!难道不是你和你丈夫把他们拆散的吗?搞得他只好独自一人去意大利。处境,真亏你说的!你们合伙破碎了她的心。”
“女士,这究竟是谁?看在上帝的分上!听你这么说,人们还以为她是我杰勒德的爱人哩。不过这是不可能的事。这毛皮至少值五克郎一尺。再说,这年轻的贵妇人已结过婚,或者说,应该是结过婚的。”
“当然她应该是结过婚的。那么是谁使她还没有结过婚呢?是谁走到圣坛跟前去阻拦他们婚礼的呢?”
“不管是谁,请上帝饶恕他们,”凯瑟琳严肃地说道,“反正不是我,也不是我男人。”
“好吧,”范·艾克说道,气稍微消了一点,“太太,现在你既然已经看到她了,也许你不会再对她那么苛刻了吧。谢天谢地,她快醒过来了。”
“我对她苛刻?”凯瑟琳说道,“不。一切都过去了。可怜的玛格丽特!前前后后都是忧患,而我竟然在所有的女人当中偏找上她来念杰勒德写给我的信。我敢赌咒,正是这个使她昏过去的。她醒过来了。亲爱的!别害怕,这儿都是朋友。”
她们把她安顿在一张安乐椅上。这时,她的脸上和嘴唇上又悄悄地透出一点红色。凯瑟琳把玛格丽特·范·艾克拉向一边。
“请问,她住在您这儿吗?”
“不,太太。”
“我不想今晚让她回塞温贝尔根去。”
“那就要看她了。她仍然拒绝在这儿过夜。”
“我知道。不过您比她年纪大,您可以使她在这儿过夜。瞧,她开始苏醒过来了。”
凯瑟琳把她的嘴凑到玛格丽特·范·艾克的耳朵跟前一小会儿,时间之短,似乎还来不及说一个字,更不消说一句话。但在某些话题上,女性和女性之间可以像闪电或思想那样快地传递信息。
年老的贵妇人一怔,用耳语回答道:
“这不是事实,是诽谤!真荒谬!瞧她的脸吧,说它的坏话简直是亵渎神明。”
“嘘!嘘!嘘!”另一个说道,“要说这不是真的,还不如说这只手不是我的手。我应当知道。而我告诉你,事情正是如此。”
这时,使玛格丽特·范·艾克很吃惊的是,凯瑟琳走到姑娘跟前,搂着她的脖子,热烈地吻她。“我为杰勒德伤心,而我听说你也为他流过血。他自己的话,你念给我听的那些话,说明事情怪我,是我不好。杰勒德,我的儿,我曾疏远过她,但我一定要给她补偿,并且说到做到。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女儿。”
再一次的热烈拥抱就算订下了这一匆促而成的条约。接着,那感情冲动的妇人便告辞而去。
玛格丽特靠在椅背上,一丝微弱的笑容悄悄掠过她的面孔,因为杰勒德的母亲已经吻过她,叫她女儿。但她立刻看见她年老的朋友一副很生气的样子望着她。
“我真奇怪,你竟会让那个女人吻你。”
“是他的母亲呀!”玛格丽特半带责备地喃喃说道。
“不管母亲不母亲,假如你知道她在我耳朵里说了你什么,你一定不会让她碰你一下。”
“说我?”玛格丽特无力地说道。
“是的,是说你,而她今晚以前还从来没见过你。”老贵妇人有些犹豫地说,一边斟酌字眼,试图使玛格丽特也和她一样感到气愤。但一个没预料到的情况打断了她,封住了她的嘴。
年轻的姑娘从椅子上滑下来,膝头跪在地上,以一种令人怜惜的表情求她宽恕。从她忏悔的语句和神态看来,旁人也许会猜想她准是对她尊敬的朋友干了什么残忍、不公正的事,或者给了她什么不能容忍的侮辱。
第四十五章
当他们的母亲凯瑟琳回到家的时候,布革商的一小家人正坐在餐桌旁谈论杰勒德最近来信的事。她把锐利的目光向这一小圈子人一扫,然后把信平平地摆在桌上。她凭记忆重复着信中每一个字,一边用手指头指点着每一行字,以欺骗自己和听她讲的人现实世界只是“摩耶”(幻)的说法。认为通过个人心灵的自,以为她认得这些字,或者基本如此。然后她突然抬起头,对着科内利斯和西布兰特狠狠地望了一眼。他们低下了眼睛。
这时,一直在酝酿之中的一场风暴在他们头顶上暴发了。
凯瑟琳看上去就像一个把羽毛蓬松开来的发怒的母鸡,嘴里口若悬河地吐着没有哪个男人也没有许多女人曾经一口气吐出过的那么多的聪明话和废话、了不起的咒骂和无聊的咒骂。
下面就是她的讲话的一个很不错的小型范本,只不过这些话都是一口气说出来的:
“我早就怀疑你们在杰勒德和你们父亲之间进行挑拨,并怂恿那老混蛋盖斯布雷克特搞鬼。现在好了,有杰勒德亲笔写的信为证。你们把自己的骨肉兄弟赶到遥远的外国,剥夺了生育你们的母亲心爱的儿子,剥夺了她心中的欢乐和眼中的骄傲。你们两个完全是一路货色。当你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另外几个都是一种安慰,惟独你们是一种冤孽:又调皮又鬼,得花老娘半天工夫给你们缝补衣服,保持齐整。什么道理呢?因为干活只会磨损衣服,而顽皮却会扯破衣服。人长胡子就会变得稳重,而你们却不然,照样是最晚上床,最晚起床。这又是什么道理呢?因为老实人早上床,勤快人按时起床。谁家有两个爱睡懒觉的,那家准有一对无赖。我经常坐着看你们的举动,真不知道你们是谁生出来的:既不像你们的父亲,也不像我,就跟黄蜂不像蚂蚁一样。你们肯定是在摇篮里的时候被人换到我家来的,要不就是布谷鸟把你们扔到我家地板上的,因为你们既没有我们这样的手,也没有我们这样的心肠。在我生的孩子当中,除开你们以外,没有谁讥笑被上帝施加痛苦的人。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