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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三角躺着吃饭都成一景了,经常有小孩央求大爷让鸡躺下,糖三角也怪倒霉的,有时候大热天得在地上躺半个多小时,还得兼顾表演装死,能闭眼闭半天呢。
开始大家都挺喜欢糖三角的,因为它长得确实不太俗,而且自信,你看它,它也看你,估计要会说话早跟人搭讪上了。它从来不正眼瞥那些狗,在它眼里那都是些小混混,谁要敢在它的地盘拉屎撒尿那么没规矩,糖三角呼扇着翅膀摇晃起五短身材就往上冲,拿自己当大老鹰了,那些狗吓得都绕着楼门走。
某天,我去我爸那儿拿东西,看见我们楼后有一家在办丧事,支起了一个大帆布棚子,棚外放着俩石头墩子,最奇怪的是每个墩子上摆着一只大公鸡,长得都跟糖三角差不多,绝就绝在两只鸡都不动,跟雕塑似的,我还纳闷呢,这标本做得也太惟妙惟肖了。到我们楼口,正好看见大爷拖着躺椅往外走,我帮他把椅子支好,没话搭话问:“糖三角(我给鸡起的外号已经在小区传开了)哪疯去了?”大爷说:“前楼不是有丧事吗,被借去守灵了。”我一听,糖三角现在行啊,都往签约路子上走了。趁着新鲜劲儿,我又跑人家花圈前面看糖三角去了。那孩子也不东张西望,我吱吱吱地喊它半天它也不理,它的俩爪子被两根绳子固定在石头上。真敬业啊,估计有人让它哭它都能跪那抽泣,电影演员的坯子。
大概因为见多识广,糖三角开始自我膨胀,摆不正位置,经常拿自己当人。它在路上走,后面自行车、汽车按喇叭摇铃铛没用,糖三角回头白你一眼,接着走,绝不靠边。弄得一群人都得跟在一只鸡后面,而且它看你的眼神特别欠揍。估计现了原形也是个混混级的,一身肥肉描龙画凤。这几天糖三角多了个毛病,看见穿得不讲究的老太太就追在人家后面嘬后脚跟,弄得那些老太太一边呀呀叫一边蹦,糖三角就在后面得意地呼扇翅膀。那些穿连衣裙身上喷点儿香水,满脸褶子比我奶奶还多的老太太它就放过,审美严重存在缺陷。有不着调的孩子给糖三角面前撒过耗子药,糖三角是吃人饭长大的能看得上那些花花绿绿的棒子粒儿?这年头连耗子都不吃了。也有人想拿砖头给它拍死吃鸡肉,但糖三角的智力除了不会说话,什么心眼都有,你根本追不上它。
糖三角至今还在用业余时间给街坊四邻表演装死和躺着吃饭的绝活,眼神还是那么欠揍。
摘自《可乐》2008年第7期
猫的故事
作者:北岛 字数:2308
十几年前我们在北京的大杂院养过只猫,叫黄风。它总是居高临下,从房顶俯视我们人类卑微的生活,总是骄傲地竖着尾巴,像一根旗杆。记得那天我从办公室用书包把它带回家,洗完澡,它一头钻进衣柜底下,最后终于探出头来,我们不禁打了个冷战:一个世界上最小号的鬼。黄风祖籍不可考,必是野猫无疑。它从不恋家,吃完饭掉头就走,不饿绝不回来。我们住的说是五进院,其实早被自盖的板房挤压成胡同,而我家的小厨房恰好盖在那胡同的顶头。夏天做晚饭时,只见黄风竖着比它高数倍的尾巴大摇大摆地回来,检阅着分列两边半裸着乘凉的人们,那些摇动的蒲扇让人想起古代的仪仗队。最终黄风和它的情人私奔了,翻越海浪般的屋脊,弃我们而去。
这两只小猫虽是兄妹,却毫无共同之处。哥哥奇相,全身浅褐色,但小脸和四肢焦黑,好像到墨池里偷喝过墨汁。妹妹则是只普通的带黑色条纹的灰猫。我和田田给它们起名字,绞尽脑汁。最后把田田常挂在嘴边的动画片《狮子王》里的咒语“哈库那玛塔塔(Hakunamatata)”拆开并简化:哈库和玛塔。
哈库生性敦厚,富于冒险精神。它对人很傲慢,爱搭不理,穷极无聊时也会蹿到你身上,纯属好奇,看看你怎么吃饭、写作或与人交谈;玛塔胆小、警觉,见人喜欢撒娇打滚,但随时准备逃窜。它的尾端有个弯勾,大概出生不久被门夹伤过,这不愉快的童年经验将伴其一生,可没有一个心理医生能跟它说清楚门是怎么回事。
我的女儿田田对巴黎的狗品头论足,都不甚满意。最后在一家美容店门口碰见条比巴掌稍大些的哈巴狗,系着粉色蝴蝶结,让田田看中了。那狗边叫边打喷嚏,愤怒得像个摇头风扇。田田忍不住上去抚摸,竟被它咬了一口。
我带田田从巴黎到美国,她妈妈也从新加坡赶来,我们在北加州的小城戴维斯团圆,安家落户。狗仍是田田的主要话题。我带她去宠物商店,查阅报纸,向朋友们打听。待我从英国出差回来,田田挡在门口,再让开,竟是两只刚出生的小猫。宠物商店的一张领养广告像命运,把这两只小猫带到这儿来。从狗跳跃到猫,大概就像从猿进化成人,总有某些连上帝也无法解释的疑点。这是孩子的特权,谁也跟不上他们的思路。
有了猫,我们租的单元永远门窗紧闭。哈库和玛塔天天闯祸,在床下拉屎撒尿,掀翻纸篓,在新买的意大利皮沙发上磨爪,防不胜防。我只好充当警察,关门打猫,没有证人,总不至于被防止虐待动物组织告到法庭。每当我狂怒地向猫扑去,田田总是拦着我,又哭又喊,让猫儿们及时逃脱。有时转念一想,猫若大一百倍就是虎,田田得反过来,得为我求情。
不久我们买了房子,哈库和玛塔获得解放。我们请人在大门上装了个小门,为猫。它们对自由的试探最初是谨慎的,转而变成狂喜。我们院子后面是一片开满野花的旷野,金灿灿的。哈库和玛塔在其中跳跃,像犁开处女地的最初的沟陇。
自由当然也有代价。朋友说猫在户外一定要打防疫针。动物医院就在附近。哈库和玛塔对医院的味道天生反感,再加上狗叫,让它们战栗、哀号。回到家,它们的目光充满更多的敬畏和焦虑。几个月后又做了去势手术,这更加痛苦的记忆,让它们悄悄绕着我走。我像独裁者一样孤独。
起初,哈库对外部世界充满好奇,常常失踪。幸好在它的脖子上挂着铜牌,写明通讯处。电话往往在我们绝望时响起,原来哈库走累了饿了,乞讨到别人的门下。哈库的路线越走越远,如果不是有一天被狗咬伤,它大概会像黄风一样消失。那天早上是田田发现的,它前腿上的皮毛被撕去一大块,露出渗着血珠的白肉。哈库一声不吭,舔着伤口,并领悟了那只狗传达的信息:我们的世界是凶险的!哈库从此不再远行。有时跟我们散步,只要闻出异己的味道,撒腿就跑。
去势后,哈库和玛塔更加百无聊赖,除了每日三餐,整天昏睡不醒。我忙得四脚朝天,有时会突然对猫的生活充满嫉妒,恶意地把它们弄醒。它们眯起眼,似乎看清我的意图,翻个身,又呼呼睡去。若把它们和黄风相比,大概还是黄风更幸福些。北京胡同独特的地形、居住密度和风土人情都给猫带来无穷的乐趣。吃的也没有人造猫食这么单调。我们当年总是专门给黄风买小鱼,精工细作。而哈库和玛塔对鱼最多闻闻,然后转身走开……
它们的味觉已经退化。更重要的是它们完全被剥夺了谈情说爱的权利。北京的猫大多不去势,夜半时分,叫春的声音此起彼伏。再有当年北京不许养狗,猫的世界安全得多。
不过哈库和玛塔也会找乐,它们常常叼回蛐蛐、蜻蜓、小鸟甚至老鼠,作为战利品向我们邀功。它们的叫声变得很奇怪。这残酷的游戏,得由我们来收拾残局。一天早上,我发现地毯上有只雏鸟,嗷嗷待哺。田田把它装在铺着毛巾的小盒里。鸟妈妈就站在后院的电线上像高音C般凄厉地叫着。田田举起小盒,对鸟妈妈说:“你的孩子在这儿呢。”我们找不到鸟窝,却又发现另一只受伤的雏鸟,身上有猫的齿痕。我们决定试着养活它们。它们的模样真可怜:翅膀秃秃的,尾巴上有几根毛,长腿紧缩,眼睛紧闭,但稍有动静,大嘴就像朵黄花盛开。田田惊叹道:“真丑啊,丑得太可爱了!”我们挖来的蚯蚓,居然被吞了进去。看来确实有一线希望。田田的卧室成了病房,紧关着门,怕猫来骚扰。晚上,一只鸟呼吸急促,田田哭了。第二天两只鸟都死了。我们举行了葬礼,把它们埋在一棵小葡萄树下。那几天没人搭理哈库和玛塔。
我从窗口看见哈库趴在后院的板墙上,向远处眺望。拖拉机平整着土地,突突的烟雾消散在空中。市政厅在修建公园。而公园必招来更多的人遛狗,那些大大小小的狗将一起转过头来狂吠,进入哈库的噩梦。
摘自汕头大学出版社《失败之书(北岛散文集)》
覆盖大地的耳朵
作者:杨犁民 字数:1277
一滴雨落下来,打在耳朵上;又一滴雨落下来,打在耳朵上。
我不知道,睡下就如同死人的我,为什么会听得如此清晰。
如果我在半夜醒转,一定是雨水落在了屋外的红苕叶上。一滴,又一滴。仿佛就从我耳边滴下去的,砰的一声,随即便滑入了地底。屋外千万只绿色的耳朵都竖起来了。此刻,村庄都已入睡,只有我一个人醒着。听见了它们交头接耳的话语,偷窥了它们与土地的联系。我感觉雨水透过窗户滴进了我的耳朵里,自己也变成了一株红苕秧,加入到它们中去了,弟兄铺天盖地。
第二天我去看时,它们的耳朵都垂下来了,一副守口如瓶的样子。我想对它们说,我知道它们乘着昨夜的雨水长高了自己,我知道它们的红脚板蹬坏了土地的棉被。可是它们全都不理我,这使我不得不怀疑昨夜的雨水,是不是只是我的一场梦而已。
整整一个冬天,我都穿着一件破棉衣。
红苕怕冷,跟捧瓜(佛手瓜)一起住到了地下的苕洞里。洞口用包谷秆封得死死的。我去看它时,得提着马灯,沿一架长梯上下出入。
一个冬天快完的时候,红苕也就快从苕洞中走出来了。只是走出来就再也没有回去。留到最后的,就走到了地膜里。
我偷偷地去打开地膜看时,它们正在粪水和热气中酣睡。又去看时,就已经睁开眼睛了。再去看时,红红的胳膊就伸出来了,嫩嫩的,像婴儿。跟蕃茄苗站在一起,两小无猜的样子。
我常常在想,要是红苕秧永远长不大就好了,这样它就可以留在地膜中,就用不着走进土地,长成红苕,最后下到地洞中。¨wén rén shū wū¨
就像跟我一起上学的海昌,如果他永远长不大,就永远是我上学的同伴。就不会成为南下打工者,就不会穿我丢弃的破棉衣。
我和他之间的距离,就仅仅是,一棵红苕秧和一株海椒苗之间的距离。
多年以后,我在远离高坪村的一个集镇上再次与一群红苕秧相遇。它们与一群海椒苗相偎在一起,脚上尽是泥土,身上沾满露水,一束稻草捆缚着腰身。出卖它们的农人,也是一模一样的打扮,仿佛它们的老父亲,或者亲兄弟,两手抄拢,蹲在街边,沉浸在自己的玄想中。那一刻,我竟有些买下它们的冲动,竟有些回到土地栽种庄稼的冲动。然而,我清楚地知道,多少来路已无法返回,我的身份已反转,我的土地已荒芜。
人群拥挤,市声喧嚷。我像一个失魂落魄的人,漫无目的地在集市上穿来走去。一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