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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罗,范尼。”列宁娜对占有她旁边的挂衣钉和衣箱的年轻妇女说道。
范尼在换瓶车间工作,她也姓克朗,但是因为行星上二十亿居民只有一万个姓,这种偶合不太令人吃惊。
列宁娜拉下了拉链——短外衣的拉链,双手拉下连着裤子的两根拉链,再拉下贴身衣裤,就往浴室走去,鞋袜也没有脱。
家,家——几个小房间,一个男人、一个随时受孕的女人和一群不同年龄的娃娃住在一起,挤得透不过气。没有空气,没有空间,是一个消毒不彻底的牢房;黑暗,疾病,臭气。
(总统的描述非常生动,有一个男孩比别人敏感,听见那描述不禁苍白了脸,几乎要呕吐了。)
列宁娜出了浴室,用毛巾擦干了身子,拿起一根插在墙上的软管,把管口对准自己胸口,枢动了板机,好像在自杀——一阵热气喷出,用最细的爽身粉洒满了她全身。澡盆上方有八种不同香水(包括古龙香水)的小龙头。她打开了左边第三个龙头,给自己喷上塞浦路斯香,然后提起鞋袜走了出去,想找一个空着的真空振动按摩器。
而家却是个不但物质上肮脏,而且心理上也肮脏的地方。物质上是个兔子洞,是粪堆,好多人紧紧挤在一起,摩擦生热,动着感情,发着臭气。那亲密的关系多叫人窒息!,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又是多么危险,多么疯狂,多么猥亵!母亲把她的孩子(哼!她的孩子)疯狂地搂在身边……像母猫护着小猫,不过那猫会说话,会一遍又一遍地叫,“我的乖乖,我的乖乖”,叫个不停。“我的宝贝,啊,啊,小手手在我的胸口抓呢,饿了,饿得不好过了!最后,宝贝终于睡着了,嘴边挂着冒泡的奶水睡着了。我的宝贝睡着了……”
“是的,”穆斯塔法·蒙德点着头说,“能叫你起鸡皮疙瘩!”
“你今天晚上跟谁出去?”列宁娜使用完真空按摩器回来,问,她像颗从内部照耀着的珍珠,发着粉红色的光。
“不跟谁出去。”
列宁娜眉毛一抬,露出惊讶。
“我最近觉得很不舒服,”范尼解释道,“威尔士医生让我吃一点代妊娠素。”
“可你才十九岁。二十一岁以前是不会强迫第一次服用的。”
“我知道,亲爱的,可是有的人开始得早些更好。威尔士医生告诉过我,像我这样骨盆较大的棕色头发的女人,十七岁就可以服用代妊娠素。因此我不但不是早了两年,反倒是晚了两年呢。”她打开了她的柜橱,指着上层架上的一排匣子和贴有标签的瓶子。
“妊娠素精糖浆,”列宁娜大声读出了药品的名字。“卵素,保证新鲜,福帝纪元六三二年八月后不宜服用。乳腺精,每日三次,饭前用水冲服。胎盘素,每三日静脉注射五毫升……啧啧!”列宁娜打了个寒战。“真讨厌静脉注射!你不讨厌吗?”
“我讨厌,但只要对人有好处……’克尼是个特别懂事的姑娘。
我主福帝——或是我主弗洛依德,在他谈心理学问题时因为某种神秘的理由总愿把自己叫做弗洛依德——我主弗洛依德是第一个揭露出家庭生活有骇人听闻的危险的人。世界充满了父亲——也就充满了痛苦;充满了母亲——也就充满了各式各样的扭曲和矫情,从淫虐狂到贞操病;世界上充满了兄弟姐妹,叔伯姑婶——也就充满了疯狂与自杀。
“可是,在沿新几内亚海岸的某些岛子上,在萨摩亚岛的野蛮人之间……”
热带的阳光像温暖的蜜糖一样照耀在牡丹花丛里淫乐嬉戏的裸体孩子的身上。那儿有二十间棕榈叶苫成的屋子,其中任何一间都可以做他们的家。在特罗布连人心目中,怀孕是祖先的鬼魂干的事,谁也没有听说过什么父亲。
“两个极端,”总统说,“终于走到了一起。没有错,因为两个极端天生就是会走到一起的。”
“威尔上博士说现在给我三个月代妊娠精在未来的三四年里对我有说不完的好处。”
“是的,我希望他说得对,”列宁娜说,“但是,范尼,你不会真想说你今后三个月都不打算……”
“哦,不,亲爱的,只不过一两个礼拜,如此而已。我以后晚上就打算在俱乐部玩音乐桥牌混时间了。我猜你是想出去,是吗?”
列宁娜点点头。
“跟谁?”
“跟亨利·福斯特。”
“又是福斯特?”范尼的颇像满月的脸上露出一种生硬的、不以为然的痛苦和惊讶的表情。“你的意思是说你至今还在眼亨利来往?”
父亲和母亲,兄弟和姐妹。可是还有丈夫、妻子、请人,还有一夫一妻制,还有风流韵事。
“不过你们也许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穆斯塔法警德说。
学生们摇摇头。
家庭、一夫一妻制、风流韵事。一切都有排他性,冲动和精力全闭锢在一道狭小的通道里。
“但是人人彼此相属。”他引用睡眠教育的格言做出结论。
学生们点着头。对于在昏暗之中重复了六万二千多次,让他们接受了的这句话着重表示同意。不但同意,而且认为是天经地义,不言自明,不容置疑的。
“可是毕竟,”列宁娜在抗议,“我跟亨利一起才四个月左右。”
“才四个月!这话我可真喜欢,还有,”范尼伸出一根指责的指头,“这么长的时间你就只跟亨利一起,没有跟别的人,是吗?”
列宁娜涨得满脸通红;可是她的目光和声调仍然带着挑战,“对,没有跟别的人,”回答几乎是粗野的,“而我的确不明白为什么非得跟别人来往不可。”
“哦,她的确不明白为什么非跟别的人来往不可。”范尼重复着她的话,仿佛是对列宁娜左肩后一个什么看不见的人说着。然后她突然改变了语调,“可是说正经的,”她说,“我的确认为你得要多加小心。跟一个男人老这样混下去太不像话了。要是你已经四十岁,哪怕是三十五岁,倒也罢了;可是在你的年龄,列宁娜!那绝对木行!而你分明知道主任是反对感情过热和拖泥带水的。跟亨利·福斯特一过就是四个月,没有别的人——哼,主任要是知道了是会大发雷霆的……”
“想象一下管子里承受着压力的水吧,”学生们立即想象起来。“我要是扎它一钎子,”总统说,“会喷得多厉害!”
他扎了水管二十钎子,二十道小喷泉喷了出来,像撒尿一样。
“我的宝贝。我的宝贝”……。
“妈妈!”胡闹有传染性。
“我的爱,我仅有的、唯一的宝贝,宝贵的……”
母亲,一夫一妻制,讲恋爱。喷泉喷得很高;喷泉撒着野,飘着水沫。冲动只有一条路宣泄。我的宝贝,我的孩子!难怪前现代期的这些可怜人会那么疯狂,那么邪恶,那么痛苦。他们的世界就不容许他们舒坦、清醒、道德和快活地对待问题。由于有母亲,有情人,由于他们没有被设定要服从一些禁条,由于诱惑和寂寞的悔恨,由于种种疾病和无穷的孤独所造成的痛苦,由于前途未卜和贫穷,他们不可能不产生强烈的感情。感情既然强烈(何况是孑然一身,处于没有希望的孤独里的感情!),他们怎么可能稳定呢!
“当然没有必要放弃他。偶然跟别人来往一下就行。他也有别的姑娘,是吗?”
列宁娜承认了。
“当然会有的。要相信亨利·福斯特是个十足的君子——永远不会出错,何况还要考虑到主任。你知道他这个人多么坚持……”
点点头。“他今天下午还拍了拍我的屁股呢。”列宁娜说。
“对了,你看,”范尼很得意,“那就表示了他所坚持的东西。最严格的传统。”
“稳定,”总统说,“稳定。没有社会的稳定就没有文明。没有社会的稳定就没有个人的安定。”他的声音是一支喇叭。听见那声音使他们觉得自己更高大了,更热忱了。
机器转动着,转动着,还要继续转动,永远转动。机器停止就意味着死亡。十亿人在地球表面上乱跑。轮子开始转动,在一百五十年里有过二十亿人口。若是让全部轮子停止转动,一百五十个礼拜之后就会只剩下十亿人——那十亿人全饿死了。
轮子必须稳定不停地转动,不能没有人管。必须有人管——像枢轴上的轮子一样稳定的人,清醒的人,驯服的人,安于现状的坚定的人。
哭喊:我的宝贝,我的妈妈,我唯一的,仅有的爱儿;呻吟:我的罪恶,我可怕的上帝;因为痛苦而尖叫;因为发烧而呓语;因为衰老和贫穷而呻吟——这样的人能够管理机器吗?既然他们不能够管理机器……可是十亿人是不好埋葬,也不好烧化的。
“归根到底,”范尼带着劝慰的口气说,“除了亨利再有那么一两个男人并不是什么痛苦或不愉快的事。你既然明白了,就应该放纵一下……”
“稳定,”总统坚持说,“稳定。那是第一的也是最后的需要。因此才有了眼前这一切。”
他挥了挥手,指了指花园、条件设置中心大楼、躲在灌木丛里和在草地上奔跑的赤裸的孩子。
列宁娜摇摇头。“不知道为什么”她沉思着,“我近来对于放纵木大感兴趣。有时候人是不愿意放纵的,你曾经有过这种感觉吗,范尼?”
范尼点头表示同情和理解。“可是你也得做一些努力,”她说话像说格言,“游戏总得做的,大家毕竟都属于彼此。”
“不错,大家都属于彼此。”列宁娜叹了口气,缓慢地重复着,沉默了。然后抓住范尼的手,轻轻地握了一下。“你说得很对,范尼。我会跟平时一样尽力而为的。”
冲动受到阻碍就会横流放肆,那横流放肆的是感觉,是激情,甚至是疯狂:究竟是什么呢?这得决定于水流的力量和障碍的高度与强度。没有受到阻碍的水流就沿着既定的渠道和平地流人静谧的幸福。胚胎饿了,代血剂泵就日夜不停地转,每分钟八百次。换了瓶的胎儿哭了,护士立即拿来外分泌瓶。感情就在欲望与满足的间歇里隐藏。间歇要缩短,打倒不必要的旧障碍。
“幸运的孩子们!”总统说,“为了减轻你们生活中的感情折磨我们不辞一切辛劳——只要有可能,决不让你们产生感情冲动。”
“福帝在车,”主任念念有词,“天下太平。”
“我想不出我怎么会没有得到过她,”命运预定局局长助理说,“有机会我肯定会的。”
“列宁娜·克朗吗?”亨利·福斯特拉上裤子拉链,回答局长助理说。“哦,她是个非常好的姑娘,极有灵气。可你居然没有得到过她,我很意外。”
换瓶室走道那边的伯纳·马克思偷听到两人的谈话,脸色苍白了。
“说实话,”列宁娜说,“每天都跟亨利一起,再没有别的东西,我也觉得厌倦。”她拉上了左脚的袜子。“你认得伯纳·马克思吗?”她说话时口气过分随便,显然是装出来的。
范尼露出吃惊的神色。“你不会是说……。”
“为什么不行?伯纳是个阿尔法加,而且他约过我和他一起到野蛮人保留地去。那地方我一直就想去看看呢。”
“可是他那名声?”
“我为什么非得要管他的什么名声?”
“据说他不喜欢玩障碍高尔夫。”
“据说,据说。”列宁娜嘲笑范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