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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来,明天哄我后天来。我是跑得这条路闭着眼睛都能跑了。他昨天又贷了一千块给吴明洪。哪里是没有钱!明明是怕我们把儿子供出来。法喇人啊,谁会希望别人有吃有穿?你的儿子成了大学生,他更不会贷给你!”二人等到天黑,郑家都不开门,只得失望而回。第二天孙平玉在挖地,郑去赶荞麦山,遇上了。孙平玉说:“老表,望你救我一下了!我以后会感谢你的!”郑说:“你明早上来吧。只有一百块钱!”孙平玉知其尽量压得不能再少,应付这事,还是忙连声感谢。
当晚孙平玉就睡不着觉了,生怕明早起晚了,郑一溜走,又无办法了。东方刚动就出门,到郑家门口天还不亮。郑已出来,要出去了。孙平玉心想:好险,差点他又跑了。急忙上前打招呼。郑说:“钱昨晚被我用了还账了。你明天来。我今天要去荞麦山。”不顾孙平玉的央求,就走了。孙平玉气得发狂,骂着回家,又拿孙富民等骂:“你这些不争气的烂贼!书不好好地读嘛!要是过到老子这一步,看你们咋个嚎声气!”
中午拌粪,孙家无钱,就拌不起肥料了。孙天主埋头挖粪,孙富民从茅厕里打大粪出来,孙富华提来泼在粪上。孙平玉时常停下手中拌粪的锄头,高声大骂:“看看哪家拌粪,不是在放普钙肥?我们呢,肥料的影子都还没有!明年咋办?喝西北风吧!”骂到中午,孙天主说他去求郑发宽。就洗了脚,跑到郑家。郑家的粪周围,几十个人在围着拌。原来郑握了财权,这些人都是为贷点款,而自动跑来帮他翻粪的。这些人见孙天主跑来贷款,都叹息说:“孙平玉倒值得了!苦这一生也划得来了。我们呢,就惨了!苦到头一样都没有苦到!”郑发宽对孙天主说:“你爸爸倒值得了啊!我都羡慕你爸爸啊!”翻好粪,郑一一表态救济这帮人,又说钱现在都没有,过几天有了才贷给他们。人人都知他又是拿话诓人,但没办法,只得走了。孙天主说:“大爸,麻烦你救济一下了。我现在帮不上你的忙,以后帮你的忙。”郑说:“你以后出来是不是当老师?”孙天主说是。郑说:“会不会分来荞麦山中学?”孙天主说:“一定是分在荞麦山中学。”郑说:“那以后你这几个老表到荞麦山中学读书,要你帮忙啦!”孙天主表示一定帮忙。郑说:“侄儿子,主要是一直没钱,害你爸爸跑了好些趟,我都不好意思啦!等我出去借点来贷给你。”就出门去一阵,假装借钱,回来说:“只借到两百元。就贷给你了。”于是办了手续,将钱给孙天主,又叫过两个儿子:“看看,这就是你老表孙富贵了!是法喇的大学生啊!他爸爸一个农民,还供了个大学生出来!你们要好好向老表学习!以后老表分回荞麦山中学来,就教你们啦!”又吹一阵,孙天主才告别回家。
要过年了,孙家却无过年猪。以前过年,孙家都要狠狠杀条大猪的。今年呢,猪死光后,陈明贺到刘家赊得两个小猪来,他自己喂一个,分孙平玉家喂一个。孙平玉家喂这猪,才长到一百斤。陈福英说:“不杀个猪,不像过年。全家东张西望的。”还是把那猪杀了。将孙天主去贷来的两百元钱,拿了五十元出来,去买了三条小猪来喂着。
一过了年,就动手栽洋芋了。陈家的生产,都在高山上,每年都比孙家的慢。于是都来帮孙家。陈福全、陈福达、陈福宽的马虽死光了,又去买了来,仍然是一个马队。孙天主、孙富华、陈志贵、陈志伟、陈志诚赶马驮种。孙平玉、孙富民犁地。丁家芬帮着切种,马友芬等来帮着丢种,陈福九盖粪。成天狂风劲吹,黄尘万里。横梁子、黑梁子上,狂风将地里的土扬起,尘柱高达数十丈。人走在路上,被风吹了走不动。马箩里的粪,也被风翻出来向天飞洒。陈福九盖粪,人要躬着腰,紧紧抱着撮箕,以防撮箕被吹走。盖时手捏了粪,不敢撒下去。用手捏的很紧,勾腰放到犁沟里,照样被风卷起来。人人身上尽是灰。口里鼻里都是泥。牙齿偶动,碰到口里的泥沙,只听见嚓嚓的响声。孙天主望法喇山荒水涸,生态环境被破坏如此,想现在都如此,那再过几十年,不知怎么办。
开学以后,孙天主就到学校去。那钱买猪后只剩一百五十元。因春耕在即,却无肥料,又抽一百元出来买了点肥料,孙天主就只有五十元带着走。而到乌蒙的车费就是十五元,到学校,其实就没有钱了。书费、学费钱都没有。
孙天主才走,孙平玉就知孙天主到校就要挨饿,忙到处借钱。一天早上,孙平玉从天亮就出门,将全村几百户人家借周了,没借到一分钱,天已晌午了。他又累又饿,蹲在黑梁子的山包上,望着村子,也无心回家吃饭。想亲人也是这样,有钱就是亲人;家乡也是这样,有钱才是家乡。尽管孙家至此已近百年,村里都是亲戚,但他现在的感觉像个异乡人。他像个外村来此讨口的。以前见别人生活不下去,搬离这个地方,他很奇怪那些人怎么舍得抛弃生养了几代人的家乡,背井离乡去流浪。现在他才明白,人只要生活无着,求告无门,家乡的山山水水也就虚化了,不足以再使人牵挂。
人们都出工了。三三两两的人走上来,与他打招呼,他勉强应一声。不久,孔麻子上来了,问:“侄儿子,借到钱没有?”孙平玉说:“大爸,没有啊!”孔麻子说:“钱还需向谁借?你爹就有钱啊!你借不到他的钱,偷也要去偷嘛!可惜大爸真是没有。有的话,一定要搭救你的。”孙平玉苦笑。孔麻子说:“你爹在下面来了,等我收拾他!看他交不交钱!”
孙江成拉马赶牛走上来,老远就说:“孔大哥,搞哪样?”孔麻子说:“等你有事呢!”孙江成走近,问有什么事。孔麻子就说:“孙江成,你看孙平玉今早上跑遍了全村子,没借到一分钱!”孙江成听说此事,急忙就走。孔麻子一把把他捉住,说:“你听我说完嘛!你看你儿子太阳当顶了,还没得早饭吃啊!一分钱都还没借到啊!你有这种好儿子、孙子,哪个不羡慕你啊?给你孙家的祖宗也增光了,给你脸上也添彩了。你有的是钱,却不搭救他们一下?你的钱硬是要带到板子里去?”孙江成吼道:“放开我,我要走了!”孔麻子也吼:“你给不给?”孙江成说:“我没有钱!”孔麻子说:“你怎么没有钱?你领了一辈子的工资,既不嫖,又不赌,也不穿,也不吃,你也没有行善积德修阴功啊!你的钱会在哪里去?”孙江成说:“你去我家里搜!搜到钱归你!”孔麻子说:“话莫说得这么难听!你真没有钱?”孙江成说:“没有!”孔指孙江成河边的大树:“那不是钱?你几万块钱摆在那儿啊!”孙江成无话可说了。孔说:“好!出工的人也多!我就拦几个下来,请他们也帮我评评理!”孙江成说:“放开我!我要放我的牛去了。”孔麻子说:“孙利毛,古今中外我只见你这利毛了!你这么多大树,只要送你儿子三棵,就可以把你孙子供到大学毕业了!你那树一棵至少卖八百块,三八就是二千四!你孙子读书,还要不了这二千四!”就对孙平玉说:“是不是?侄儿子?”孙平玉说:“我一个学期只带三百块钱给富贵。富贵到毕业也只需要一千块钱了。”孔麻子就对孙江成说:“你拿九棵树出来分给你三个儿子你都舍不得?”孙江成一言不发。孔麻子就开导他:“孙江成!我两个孙子才读中学,红不见黑不见,不知以后是考取学校呢,还是回家当农民,但我每年都给我孙子七八百块钱!我既不是干部,又不是老板,是个干农民,用什么给他们?卖我的牛、马给他们!下一步他们还能读的话,我把我的老木卖给他们读!而你呢,你孙子已经是大学生了!明年就分工,看得见摸得着的了!而且我既不叫你卖牛马,也不叫你卖老木,你上百棵大树,我只请你分你儿子三棵,不卡拿你嘛?你不可怜你这儿子苦得可怜,也该可怜你那孙子在饿饭啊!全村人谁不知你孙子只带着五十块钱出门?你不知道?即使你不送这三棵树,把树借你儿子行不行?你孙子分工以后,把这三棵树的钱还你!”孙江成跳起来:“我哪天管过你孔家的事?”孔麻子开导半天,得这么个结果,大怒:“滚!你枉自当几十年支书,你知什么书?我还以为你家代代人都是知书达理的!你知狗屁的书!你不要赶那牛马了!你不如那牛马!让牛马来赶你才对!你看看你那母牛,还知拿奶给他的儿吃!你连那头母牛都不如!”
孙江成真的“滚”了。孔麻子回头对孙平玉说:“侄儿子,硬气点,好好努力!一定要争这口气!只需艰苦两年,你儿子就出来了。你爹这种老畜牲,以后他老了,不要理他!我不是今天才骂他!前次我就骂他了,你们也知道!那次赶荞麦山,路上我说:‘孙江成,孙平玉不懒不赌,白天黑夜弯起背脊苦,你养了个好儿子了!你那个孙子,报纸上发表文章,整个荞麦山整个米粮坝都轰动,现在又考取大学,你有这种点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孙子,我都羡慕你啊!你这儿子、孙子不同我那些儿子、孙子,我那些儿子孙子呢,说不成了。你有如此好儿孙,你该好好帮他们一下!’他不听。一路有人吹到孙天主时,他就吹是他亲孙子,如何考大学,如何写文章,听得我们这班同龄人好不惭愧!想想孙江成的孙子考大学,我的呢?越想越不自在。他一路吹到荞麦山,尽讲他孙子如何。我火了,骂了他一通,问他:‘你孙子读了十几年书,你供了几文钱?你孙子是谁供了考取大学的?’我才骂完,他又吹他孙子了!就是这么个无脑筋的人!他的目的,谁不知道?就是想夹着这些东西到老死,不过一天穷日子!私心之重,哪里去找?”
过了几天,村支部开全体党员会议,孙江才才开始讲话,就被孔麻子打断:“我们这支部里有个共产党员!是个狗屁共产党员!说他老昏了呢,年纪没我大!说他无知呢,他爹在旧社会就供他到荞麦山去读书!说他没觉悟呢,他还当了几十年的支书!他当支书时,谁不记得:他天天在这支部会上要我们联系群众,为人民服务。他自己呢,六亲不认,连他儿子、孙子都靠不着他!他也天天教我们关心群众疾苦,可现在他儿子在借钱,孙子在挨饿,却不关心了!我建议:今天的全体党员会议,就讨论这一问题,该怎么办?”
老党员们早看不惯孙江成的吝啬行径了,立即群起攻之。孙江成见情势不妙,爬起就跑,又被老党员们揪住,数落道:“还要不要组织纪律?这是赶街?想来就来,想跑就跑?你当几十年的支书当在狗屁眼里去了!”这时一个八十岁的老党员发言:“孙江成是我的入党介绍人!他当时也是支书!他既介绍我入党,又主持着让我对党宣誓!虽说我们都是党员,但其实觉悟都不太高。当今社会都是明哲保身,多栽花,少栽刺,各人管各人。但他做得太不像话了,我今天还是要批评他!孙江成是全村少有的大富翁!也当了几十年的支书!但我不佩服他!我佩服他儿子孙平玉,厉害啊!一个农民,供了个大学生出来!穷到一无所有了!听说前几天借了全村几百家人,没借到一分钱!我们现在在座的谁最有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