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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史-第1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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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所以富华他们考试,他只天天写。
  其间他又到了由敏那里。由敏说:“你既然不敢贩毒,你就来我们这学校大门前,每晚上守个摊子卖烧烤,也要每晚赚个一两百。”天主讪然,说:“同班同学,你在校门内当大学老师,我在门外卖烧烤,就不像话了。”由敏说:“有什么不像话的?你不要管面子,你只管钱!每晚上一百元。一年算三百天,就是三万元!你生活还解决不了?也比我干工作强多了!你再白天只管看书、写作。要书,我从这图书馆里都借给你!你摆摊子的用具,都可以搬来放在我楼下厨房里。不过就早上搬出,晚上搬进。学校有我,保证不会干涉你的。三五年过后,你也成功了。也不用再摆这摊了。”天主说:“难道这三五年就都打扰你?”她说:“打扰怕什么?”天主说:“反正不成!我从来没想到我要摆摊子!”她说:“你始终不是做实事的。一生都在梦里飞翔。”天主又讲起自己写作《天高但抚膺》的情节来。她说:“我不爱听了。我已倦了。”就仰下去,头靠在枕头上,望着天主。天主笑笑。向她借了几本书看,又告辞了。出门时她朝天主背上一掌,天主心头一热,回头看她,她红了脸,低下头去。天主咬咬牙。想:自己堕落到这一步了!还有什么资格呢!莫玷污了她。大步走了出来。由敏送他下楼。天主屡回头,都见她还望着他。一时想起:可怜的由敏,她还爱着我啊!但心里早已大觉悲哀,回去了。  
  《神史》 七十七 
  富华考完,天主借来的四百元也完了。刚好到凉亭,陈福顺请富华带两百元钱回去。天主对富华说:“回去整两百元给他家就行了。这两百元,拿给我去广州吧!”
  天主到站买了到广州的车票。这是他第一次乘火车,第一次走出云南。下午车过了宣威,列车在乌蒙山桥隧道间穿行。看看下面的大壑和头上的高山,那西面余晖中的故园,使天主的泪落了下来。他想起滇北那法喇村和滇南那个小河边,心中难过。真是像非洲土著一样的悲哀而可怜啊!他这下到了贵州境内,换了观察的视点和角度,就发现其中的可怜了。一夜行车。天明时车到贵州独山县。中午进入广西境内。车内连水都找不到喝。天主两边甲状腺肿了,连水也吞不下去。从前都是请干斤斤用锅底的柴烟和盐按进去的。天主痛得难受。想没希望了,难道要死在这奔驰的火车上,被这些列车员最后像废物垃圾一样扔下去了不成?
  这一日所见之景,都是小小独立的石山,根本没有滇北高原那种雄壮、险恶的感觉。天主不由大为不屑。这些山太小气了,哪里如他故乡的山大气磅礴、景象万千呢!那才是真正的山,那些人生才是真正的人生。虽然太穷了,但天主还是为之有了一点自豪感!
  未及桂林,天又黑了。第二日晨,车到湖南衡阳了。然后调头南下,又在湘粤之界的隧道里冲刺起来。南过韶关、清远。下午见大地茫茫,云天相接,到广州了。
  出了火车站,天主一见那些旅社拿着标了价格的纸牌拉客,就见二十元、十元的。他发愁了。自己袋里只有二元钱了。好不容易选中一家最低要八元的,那女人就将这群住宿之众集在火车站一角,等接的车来。一衣冠楚楚的青年男子就与天主攀谈起来。说他在某服装厂当厂长助理,并拿出名片给天主看。天主也算首次认识名片。还了他。对他印象极好。他说他是湖南大学毕业的。天主说自己是云南大学毕业的。自己大哥在这市委工作,来此找大哥。那中巴车来了。那人就拉天主上车。
  车在市区跑起来,上了立交桥。天主想毕竟是比昆明发达些。昆明还没有立交桥呢!到了那招待所,上了楼,那人就和天主放好东西,乃后同去洗了澡,就带天主下楼到街上吃饭。路过每一处商店,他都要拉天主看看那些西装、鞋类。天主历来不看这些东西的。被他拉了,也只好站在店门处看。他看一番,说:“这鞋可以,兄弟何不买一双?”天主说没钱。后他仍各店看,向天主说:“我没带钱出来,你的借我两百元,我买一双鞋,明天到厂里我就还你。”天主都说没钱。他就不高兴起来,天主警觉了。要了十元的盒饭。天主也是首次吃盒饭。吃完。天主喝水,他又教天主:“不要一次把整杯茶喝干,不然一下子就被鄙视了。”又叫天主吃饭要慢慢地扒下,不要狼吞虎咽。出来,他就强拉了天主,定要借钱,天主都说没有。他边撞天主,边封天主衣领,说:“你借不借?”天主说:“不借你敢如何?”他拉天主到夜灯照不到的暗处,说:“小杂种,你不交钱,老子赌你飞出广州城!”天主说:“你莫搞错了,老子也是流浪汉,正愁找不到人拼命,你公然送上门来了。”也封住他的衣领带。他说:“你给不给?最后问你一句。”天主稍装畏惧,说:“钱都在上面包里。上去给你。”二人松了手,回到旅社上楼。天主拉下,他在一楼焦急地喊:“快。”天主向总服务台去,说了。服务员带天主上楼,找到总经理。总经理说:“公然诈骗到老子这里来了。”就叫几个人:“去捉来。”天主提出要退房别去。总经理也叫退了。天主去拿包,就见那家伙被两名保安反剪了手带来。天主匆匆地下楼。大觉保不住旅社与那人不是一伙,他爬上公共车,想我在城里转上两转你也找不到我了。公共车拉天主到了站里,天主又坐上一辆。他已决定要省下几元钱,今晚不住旅社了。
  一上公共车,天主昏昏就睡着了。觉得那座位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东西了。但到终点站,司机、售票员催他下车,他不无遗憾地下车,告别那眷恋的座位。走着想找个安身之所。街上人稀了。车渐少了。天主见公共车站就要关门,很希望在公共车站内住上一夜。但也不能够。只好迈着疲惫的步子沿街走。头又昏,包又重。走了许久,脚板疼起来。他在一些机关前的台阶上坐下,包里拿件衣来,垫在地上,就靠了上去。但终是水泥地板,冰冷的,睡不着。他走回火车站来。火车站旁的大型客运站腾出客厅来让人坐。每夜每人一元钱。天主进去看,已全是人了。他只好出来。在站外广场上成千露宿者中坐下来。时间过得好漫长。坐了半日,问问才到夜里一点钟。天主站起来。很想去那公厕的一角躺上一夜。但那管公厕者也要五角钱。而且也躺满了人。天主只好回广场上,在半睡半醒中苦捱时间,终于到了凌晨四点钟。他又背上包各处沿街而逛。
  天主已后悔这次冒失的行动。回云南已不可能了。如果钱够火车票,他要当即就回的。他想到要去找路昭晨求助。但自己这样流浪汉形象,不去见,则可,见更可耻而惭愧。他好歹找到一处公厕,方便后拿毛巾出来,把脸洗了。想现在最重要的是赶快找到个地方,能找个工作,挣几个钱维持生存则可。满街地走,一时见了省委、省政府,一时见了市委、市政府。买一碗米线吃了。走到中午,凡遇到商店,他都凑上去问要不要人。人都说不要。倒是天主见了白天鹅宾馆、中国大酒店等,都是昆明没有的高楼大厦,也算开了眼界了。他都冲进去欣赏一番。见豪华的大厅里天主走一步,后面的人就跟天主脚印擦地。到了洗手间,后面有人恭敬地上来,递给天主香皂、毛巾。天主洗了手,走出,后面一直跟了擦。天主不免有些得意。
  后来终于有人问天主来干什么。天主说找人。问找什么人。天主胡乱说了。那里就吼:“出去!”天主下楼,出来。后面说:“这种穿着的,都放了进来,成什么样子!”
  这日天主打报社前过。便即走进去,想反正自己惟一的能力就只是写文章了。进门去问一通。都见他头发凌乱,皮鞋灰黄,穿的中山装,又是边远地方才有人穿的涤卡裤子。连理他的人都没几个。天主愧然而出。他又去找这里几个知名的记者、作家。一番好找,路灯齐放了。才在城郊找到了一家。人不在。天主下楼。那刚答了天主的人说:“那不是?回来了。”
  一个络腮胡,三十七八年纪,带个二十来岁的姑娘,挽了手回来。二人正情意绵绵。天主上去,打个招呼。男的皱眉盯着天主,女的已窃笑起来。他听不懂天主说什么,但明显已觉天主这种形象,玷污了他的光辉。就不理天主,携那女的回屋了。天主咬咬牙出来。发誓再不找什么作家之流了。他想就在那近处找个地方躺一夜。既然昨夜已露一宿,那么今夜更该露宿了。他找到一处立交桥下,包里多找一件衣服,一条裤子来穿上以御寒,想打个盹,然而总睡不着。那里车隆隆而过,影响了天主。过一阵天主又找到一处街心花园的石凳,躺了上去,睡着了。不知何时他被两名警察吼醒。叫他快离开此地。天主脚板已疼得要命,又只得背包沿街夜游。
  此时他就深感悲哀。那个在滇北小村里的父亲,那个在荞麦山中学上学的富华,那在滇南热带丛林里流浪的母亲、富民、富文和富春,是怎样的和蝼蚁一般的卑微可怜、无权无势啊!正因为生之下贱,才落得他如今流如浮萍、浪似苇草。而要改变命运,是谈何容易呢!父亲供自己到师专毕业,仍是这个脓样。要是父亲亲来广州,情景又当如何!他觉已想不下去了。倒是这个世界之高,大约是他此生永远也无法展望到的了。相比路昭晨,就是沾了父母的光。天主不由咏起李商隐诗“江阔惟回首,天高但抚膺”,庚信诗“天亡遭愤战,日蹙值愁兵”。觉这两句诗无比概括了他如今的悲哀境地。不由哭了一夜。后来在一处民居外的台阶上睡着了。
  天明天主起来,找了几条街,才找到水洗去了脸上的泪痕。算来今日已是来此第三天。天主的希望之心已丧失殆尽。他只知漫游,根本不想要找什么工作,全然想不到这上面来了。他只觉自己在这世间,连跳蚤、虱子那样的能耐都没有。他无比地渴望回到云南。希望就在那里,生机也在那里。阳光也同样在那他如今举眼见不到的遥远的西部。这样转了几转,一日就过去了。夜又降临。天主又回到火车站,全国各地拥来无家可归的农民,仍是那样的多。广场上仍睡满了人。天主躺下。躺一阵爬起来,想到公安局去自首自己是盲游。他幻想自己能被塞到闷罐车里遣返回去,那也太幸福了。哪知他刚跨进门,即被轰了出来。
  新的一天又开始,天主打回家的主意都打了无数了。一直步行向西,一路乞讨经广西回家吗?天主不敢想,那太可怕了。几千里路,难保不出事的。而别的办法呢!什么也没有!只有路昭晨那里,然而他是不去的。也不知她如今如何了!天主想要去找她。自己已是从火车上到如今未洗过头,未换过衣!他实在不能忍耻前去!
  又一天结束了。天主的钱,终于吃到一面包后完了。他已觉前面是无尽的流浪之路,不得到头。黑沉沉的犹如深渊,可怕之至!是绝望之路,是死亡!而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拯救他!他心中悲哀,充满恐惧!半日过了,他才明白自己刚才在哼“都说那海水又苦又咸,谁知道流浪的悲痛心酸!”且哼了一遍又一遍,一直哼着的。又过许久,他才又明白自己刚才仍然在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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