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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几天就撤了。”长乐叹道:“没想到我病倒这几日,外面竟发生了这样的大事。”倒说得像是错过什么热闹一般,江流便笑,道:“你好生歇着吧。”长乐却拉了他的手,道:“你也陪我歇歇。”江流见长乐在病中,便都顺着他的意,陪他在床上,两人肩并肩的躺了。
江流这些日子里只顾着照看长乐,夜里也睡不踏实,这时躺在长乐身边,见他神志清醒,仿佛已经脱了凶险,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不知不觉便睡着了。长乐伸手替他盖了被子。他在床上躺着,见那窗阑外面,几缕春光穿过木雕花纹落在房间中央,窗外丝竹摇曳,隐隐穿来人声笑语,是那客人在品花轩开了局子,点了小倌在唱曲子。长乐便觉得时光仿佛倒流了回去,仿佛金兵围城、承欢惨死,都只是病中的一场梦寐。
长乐只是在床上躺了,不曾出得门去,却不知这时金人虽已撤兵,汴京城的梦寐却仍没到尽头,整座城市便好像陷在一个大泥潭里面,并且越陷越深了。先是朝廷按照金人的要求罢免了李纲,及至陈东上书,太学生闹事,都民相应,朝廷这才改了成命,只将李纲派往河阳,暂避金人耳目,但那河东三镇却是已经割给了金人。那金人和使见朝廷一味妥协退让,便大了胆子,漫天要价起来,除了割地之外,还要求金一千万锭,银二千万锭,帛一千万匹的赔偿。朝廷深感府库不足,遂令权贵、富室、商民出资犒军。那些军士奉了命令,只管挨家挨户的翻箱倒柜,说是出资,实是抢夺了。对于反抗者,动辄枷项,城中被逼自尽者甚众,整座汴京城比起围城之时还要混乱了几分。那青玉楼也未能幸免,安公子已交足了规定的数额,也托了熟人四处打点,那些军士仍三日两头的上得门来,除了搜刮钱财之外,还白吃白嫖,弄得安公子苦不堪言。
这些,长乐都是不知道的。整个二月,长乐都在床上躺着,情形时好时坏。长乐只记得那一日风和日丽,自己前一日刚刚发完一场高烧,出了一身汗,觉得身上爽利了些,江流便许他靠着垫子在床上坐起身来,煮了粥端来,长乐病得多日,浑身无力,手软得连碗也拿不住,江流便替他拿了碗,用那瓷勺一口一口的喂他,喂得几口,两人便都笑了起来。江流道:“只有病到这样,你才老实了,真是恶人也怕病来磨。”长乐原本已绝了对江流的念头,这时却心头一动,握了他的手道:“我若一直这般老实,你便一直陪着我?”江流见他袖中伸出的手瘦骨嶙峋,整个人也瘦得脱了形,双颊深深凹陷下去,全不见平日里的风流模样,心中可怜,原本想轻轻挣脱了他的手,这时却握住了他,道:“我本就一直陪着你。”长乐虽心知江流是见自己在病中,哄着自己,却仍是心中欢喜,便得寸进尺起来,道:“我这些日子一直在心里盘算,等我病好了,便趁乱逃出楼去,再不回来了,你跟不跟我去?”江流皱眉道:“长乐,你莫不是烧得糊涂?你我入了乐籍,若不销籍,终身不得私逃,即使逃得了一时,也是出不了城的。”长乐道:“我知道城西有一处荒废的菜园子,我们若是逃出楼去,藏在那菜园子里,谁也找不到我们,等到风头过去了,我们再设法买通官厅,销了乐籍,也不是什么难事。”江流低头思索,觉得此事虽然冒险,若是被捉回来,兴许要杖责至死,却也不是完全不可行。他见长乐靠在床上,说得兴奋,双眼也放出光来,道:“我这些年颇积攒下些钱来,若是能出得这汴京城,我是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们改名换姓,边游山玩水,边做些小生意,就这样过一辈子。江流,你说好不好?”江流听他这几句话说得甚痴,心中又是好笑又是难过,却想长乐在病中,让他胡思乱想,存了些许希望,兴许还好得快些,便应了他道:“好,便是如此。”
长乐便笑嘻嘻的看着江流,他身子尚虚,说得几句话便感疲倦,只在床上靠了,只是双眼仍是满心欢喜的看着江流,却是甚似千言万语了。
江流笑道:“看什么,粥都凉了。”便仍是拿了那瓷碗,一口一口的喂他。长乐原本嫌白粥无味,这时却吃得甚是香甜。却听得门口一阵吵嚷,有人大力踢门,听那声音,仿佛有四五人之众,却不是青玉楼中的人。
江流道:“你好好歇着,我去去就来。”将那碗在桌上放了,替长乐盖好被子,这才出了门去,反手轻轻带上了门。
长乐躺在床上,久等江流不来,便迷迷糊糊的睡了,等到饿了醒来,却见天色已暗,像是傍晚的样子了。他唤了几声江流,却见小萍推门进来,道:“江流身子不舒服,你要什么,叫我就好。”长乐心中一紧张,慌道:“莫不是我这毛病过给了他?”小萍摇头道:“不是,是老毛病。”长乐心想江流那咳嗽时时发作,入春以来虽是好了些,近日照顾自己,却甚是辛苦,不想又发作了,心中虽然内疚,却不似刚才那般紧张了。小萍见桌上江流留在那里的半碗粥,道:“长乐你大半天没吃东西,饿得慌吧。”将那粥拿去热了,扶长乐起来,一勺一勺的喂了他吃,喂了两勺,却自己别过头去,偷偷擦泪。长乐道:“小萍你哭什么,莫不是那姓陆的反悔食言,不肯赎你出去?”小萍道:“不是,陆大人最近忙于军务,无法脱身,说过几天便来赎我。”长乐道:“那你是等得心焦了。”小萍道:“不是,不是,你别再问了。”又拿了那碗,继续喂他。长乐吃了几勺,便不肯再吃,道:“我这里没事,你若有空,多照顾照顾江流,他那咳血的老毛病,发作起来才不好受。”
然而接下来却总是小萍来照顾长乐。长乐记得那一日江流说“你好好歇着,我去去就来。”却一去就是好几日。长乐担心江流病情,发起急来,硬是要下床去看他,小萍只道:“江流辛苦照顾你,你若不好好养病,可不是对不起江流,叫他挂心了。”长乐心中焦虑,却没有力气自己爬起身来,心中焦虑,只是在床上辗转反侧,那病却是拖到三月头上才好了些。
三月头上的那一日,陆瞻远终于来赎了小萍出楼。他瘦了,脸上更黑了些,身上的袍子也是几天没换的样子,整个人便如同那汴京城般,透出疲态来。他向小萍道:“我即日便要离京赴河阳,战乱未平,路上甚是辛苦,你若仍是想跟了我去,我便替你赎身。你若想留在这楼里,我也不怪你。”
小萍道:“我想跟了你走。”
陆瞻远便叹了一口气,道:“你想清楚了。”
小萍道:“我想清楚了。”
陆瞻远又叹了一口气,道:“你叫那安公子来吧。”
陆瞻远看着小萍向他一笑,转身去了,心里却甚是忧虑。他这次赶赴河阳,虽是朝廷的调派,却是牵扯到朝中的那一场变乱。原来当朝的主和派得了金人撑腰,将李纲等人调派出京去,趁着机会向当时主战的那些人清算起来,举凡童贯、王黼、梁师成等人,或称旅途暴毙,或称遇盗被害,余党也被尽数扑杀。陆瞻远虽然为人谨慎,却终于被卷入这场变乱。他担心自己此去亦是凶多吉少。然而眼下汴京城中也是大乱,军士横行,竟比金兵还残暴了几分。陆瞻远听说青玉楼中有小倌被几名军士轮暴至死,心中担心,直到见了小萍安然无事,这才放下心来,却更是不忍心任他流落风尘,只是自己前途凶险,只怕连累了这孩子……
他心中左右挣扎,只是怔怔出神,小萍却已站在他的面前。陆瞻远道:“你收拾收拾东西,我们这便走吧。”
小萍道:“我无甚好收拾的,只是这楼中还有个人,我想见他一面再走。”
陆瞻远道:“你去吧。”
小萍便下了楼,沿着回廊去了。
那一日正值三月,风和日丽,是真正的春天了。
长乐正从床上坐起身来,见小萍推门进来,便笑道:“病了这么些日子,终于可以自己坐起身来,只是腿还有些软,走了几步便撑不住了。”小萍低头道:“长乐,陆大人来接我出去了。”长乐突然听得这个消息,怔了一怔,才道:“那位陆大人是谦谦君子,定会好好待你。”小萍低声道:“我也是如此想。”长乐想到那一日承欢满心欢喜,以为可以出得楼去,却终于惨死楼中,不觉感伤,又想到终于连小萍也要离去,心中惆怅,怔怔的出了一会儿神,才展颜道:“你这一去,我们怕是再也见不着啦。”又道:“江流可知道你要走?当初你虽是跟了我,却还是江流对你更照顾些。”小萍道:“长乐……”长乐道:“江流这些日子总也不来,也不知他身子好些了没有。”小萍道:“长乐……”他咬了咬嘴唇,终于道:“长乐,江流已经去了。”
长乐却没有回过神来,只道:“他去哪儿了?”
小萍垂下头去,只道:“长乐,你不要伤心……”
长乐却慌了神,只紧紧抓住小萍道:“小萍,你在说什么,你不要吓我,你告诉我,江流去哪儿了……”他见小萍垂了头抹眼泪,心中已经凉了一片,只是仍执拗着,怕是自己听错了,却听小萍哽咽道:“长乐,江流已经去了,他叫你莫要伤心……”
长乐松开了手,怔怔的坐在床前,心中一片茫然,他犹记得那日江流将半碗粥放在桌上,对他说“你好好歇着,我去去就来。”却没想到这一去竟成诀别。他过了好久,才颤着声音问:“江流是昨天去的,还是今天……”
小萍道:“是好几天前的事了,江流怕你难过,叫我莫要告诉你……”长乐便失了神,只是怔怔道:“怎么会……我见他那几日精神甚好,以为他身子已经大好了,怎么会那么快就去了呢……”又想到那日他对江流说要一起逃出楼去,离开汴京,一起游山玩水,共度一生,江流亦应了他,却没有想到终究是空欢喜了一场。
小萍见长乐瞪着眼睛,只是茫然的看着他,知他心中伤痛,低下头去,心想这件事终究瞒不过他,早晚长乐自己也会听说,但是要他亲口告诉长乐,江流并非病死,而是在自己眼前被人轮暴至死,却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他想就让长乐以为江流是病死,或许心中伤痛,便不会那么厉害……
原来那日那几个负责征收犒军资费的军爷又寻上门来,安公子怕他们惊吓楼中客人,照例请他们到偏厅坐了,好酒好菜的招呼着,又叫了几个小倌出来陪着他们喝酒作乐,却不想那几位军爷只嫌侑酒的小倌姿色平凡,闹起事来,那当头的杨校慰道:“我听说这青玉楼中的小倌个个都赛天仙似的,却拿这种下等货色来打发我们,实在可恶。”安公子只连忙陪了笑脸,又叫了几个小倌出来,让那些军爷挑选,那些军爷却总也不满意,安公子无奈,只得叫了小萍出来,那些军爷的脸色总算好看了些,却不想那杨校慰道:“这孩子姿色尚可,就是嫩了些,我们这里好几位大爷,怕他一个人是伺候不过来的。”那几个军爷也哄笑起来,只把小萍吓得脸色惨白,那杨校慰又道:“我听说青玉楼中的长乐,也是在这汴京城中的花榜上有名的人,楼主怎么不把他给叫出来?”安公子只得陪笑道:“长乐这些日子生了重病,伺候不得人。”那些军爷却不相信,硬是让安公子把长乐给叫出来,他们又喝了酒,只是胡闹,见那安公子推托,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