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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颈鹿一句都没回答。
叔叔婶婶受不了这难耐的沉默,你一言我一语地夸赞着医院周围的风景,甚至还说起了邻居的事。半个小时过去了,叔叔婶婶从椅子上站起来跟长颈鹿道别。
叔叔把一个纸袋放在桌子上:“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只给你带来一包点心。需要什么说话,点心以外的东西,尽管说。”
婶婶也说:“医院里的生活,有很多不便吧?需要什么,我们马上就给你送来。快说呀,需要什么?”
长颈鹿摇摇头,表示不需要什么。可是,拖鞋里从袜子前边的洞里钻出来的大脚指头忽然刺痒痒地难受起来,不由地说了一句:“换洗的衣服……”
叔叔婶婶眨巴眨巴眼睛,重新打量着长颈鹿。穿着又脏又破的T恤衫和牛仔裤的长颈鹿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什么都行……”说完扭头跑出了食堂。
“马上就给你送来!”身后传来婶婶的喊声。
长颈鹿回到病室,刺猬问:“谁呀?”长颈鹿仰面朝天往床上一躺,没说话。
黄昏时分,临时出院回家的孩子们陆续回到医院。可是,晚饭都吃完了,优希还没有回来。长颈鹿和刺猬装作看电视,留在食堂等优希。
8点多,一个护士来到食堂:“胜田君,电话!”
刺猬一愣,马上想到可能是母亲麻理子。刺猬是去年5月住院的。这两年,他在学校里可没少惹事。比如把猫呀狗的塞进学校养兔子养鸟的小屋里,把小同学骗到仓库里关一夜什么的,都是常有的事。去年2月,班主任老师为了惩罚他,把他也关进了仓库。“叫你也尝尝挨关的滋味!”老师说。
谁知这样一来引起了呼吸过速,失去意识,自己解了大便往自己身上乱抹。送到医院后,医生说是意识障碍症。出院以后,刺猬跑到班主任老师家去放火,幸亏发现得早,没引起火灾。刺猬被送到了儿童心理咨询所。在那里,心理医生看他回答问题有条有理,而且有反省的意思,认为他没什么大问题,准备让他过两天就回家。不料当天晚上,跟他同屋的一个中学生无缘无故地打了他一顿,半夜里,等那个中学生睡着了,刺猬跑到大门口,抱回一个种着仙人掌的花盆,把仙人掌砸在了人家脸上。儿童心理咨询所建议刺猬的家长把他送到儿童精神病科住院。
开始,母亲麻理子是反对的,但是儿童心理咨询所的人说,这样下去会受到法律的制裁,加上当时跟麻理子同居的男人也讨厌刺猬,终于把他送到了双海儿童医院。刺猬住院以后,麻理子已经看过他四次了,分别是去年8月和10月,今年1月和3月。去年月,麻理子穿一件大红的无袖连衣裙,身上的线条暴露无遗。她对刺猬说:“妈妈要结婚了。”结果,刺猬的姓,由长濑变成了胜田。10月,去夏威夷旅行结婚回来,高高兴兴地又来看刺猬。送给刺猬许多礼物,还有一件夏威夷衬衫,让刺猬扯破扔了。今年1月,麻理子穿着漂亮的和服出现在医院里,说是新年后首次拜见客人。3月,麻理子又来了,说是当了一家小酒店的女掌柜。送给刺猬一万日元,还送给男护士们每人一张名片。这次,刺猬和麻理子一起被叫到诊疗室谈话。
刺猬住院以后,临时出院回家一次也没有过,医院方面对此很是不满。
“我们这里是医院,可不是什么收容所。”刺猬的主治医生土桥对麻理子说。
可是,麻理子却贱声贱气地说:“我丈夫讨厌这孩子,不管怎么说,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如果不等我丈夫接受下来就带孩子回去,最终还是对孩子不好。”主张医院应该负责治好孩子的病。土桥问她孩子的精神性疾病的原因,她说:“这孩子精神不安定的原因,全在我前夫身上,是他把我们娘儿俩给抛弃了的……一天到晚斗争啊,革命啊,好像多么有头脑似的,其实呢,连自己的家庭幸福都保不住,我命好苦啊!”说着说着眼泪就要下来了。
土桥反复强调说:“治好孩子的病也需要家长配合。”
麻理子根本听不进去:“我得拼命挣钱给孩子交住院费。现在的丈夫呢,又是个好吃懒做的废物。大夫啊……我,没有嫁好男人的命啊!”最后,抓着土桥的膝盖诉起苦来。
几乎不来看孩子的,除了长颈鹿的家长以外就数刺猬的家长了。不过,麻理子每个月还打一次电话来。基本上都是在喝醉了以后,心里觉得寂寞,想听听孩子的声音的时候。
刺猬走出食堂,来到护士值班室旁边放着电话的桌子前,拿起听筒:“喂!”
“嗨!你身体还好吗?”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刺猬不由的屏住了呼吸,关于父亲,刺猬什么都记不得了。
小时候,好多男人在他面前出现过。有的给他买点心,有的喜欢抚摸他的头,有的骂他小杂种,还有的打过他耳光。那些人都不是他真正的父亲。
亲生父亲留下的痕迹,只有十几本难读的书。当母亲住在别的男人那里不回家的时候,刺猬就从壁橱里拿出那些书来,一边查字典一边读,虽然有好多地方读不懂。与其说是想理解书的内容,倒不如说是想接触父亲亲自买来的东西。刺猬觉得父亲不像母亲那样愚痴、幼稚、没有责任感。直到现在,父亲仍然默默地致力于社会改革。在刺猬的心目中,父亲与跟母亲在一起的那些卑琐的男人不同,父亲是一位英雄。刺猬觉得,自己身上流着父亲这位英雄的血,所以母亲把他一个人扔在家里挨饿,他也忍受得了。
电话那边莫非是父亲?为什么现在给我打电话?是要来接我吧?是要拉上我,准备把我培养成一个革命领袖吧!
“还好。”刺猬从喉咙口挤出两个字来。
“跟你说话,这是头一次吧?”对方的声音好像比自己想像的要年轻,而且舌头打不过弯来,大概是喝醉了,“你妈的记事本上,写着……这个医院的……电话号码。”
刺猬吃了一惊:“您……见着我妈了?”
对方苦笑着:“还说什么见不见的,她是我老婆,一直在一起住。你精神上有点儿问题,到现在我还没见过你呢。”
说到这里,刺猬才意识到自己太傻了。电话那一头根本不是父亲,不是自己崇拜的英雄,而是那个姓胜田的从未见过面的男人。
“喂,让你妈接电话,我跟她有话说,帮帮忙。”
“……不在这儿啊。”刺猬说。我真傻,还期待着什么革命家的父亲来接我呢?刺猬狠狠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说谎可不是好孩子。我知道她在你那里,她去看你了。”
“没有。”
“什么?她还能上哪儿去呢?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
“没在家?怎么了?你打我妈了吧?”
“胡说八道……”
刺猬紧握着电话:“肯定是你打了她,把她赶出来了。是不是把她赶走了你又没钱花了?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你才不会特地往我这儿打电话呢。”
“小兔崽子,再胡说八道,小心我揍你!”对方的口气变得粗暴起来,不过舌头还是打不过弯来,“尽管我是你后爹,那也是你爹!你要是跟我在一起住,我非把你这臭毛病打过来不可。打你个半死,什么病都能给你治好!在你这个没用的小兔崽子身上花那么多钱,连老子玩儿的钱都没有了。快让你妈接电话,不然有你好看的!”
刺猬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你下边那个鸡巴太小了!”刺猬冷笑着,“我妈说了,你那个玩意儿是她认识的所有男人中最小的,而且她还嘲笑你完得太快,说连狗都比你干的时间长!”
刺猬说着,眼泪一个劲儿地往上涌。至于为什么会这样,自己也说不清楚,嗓子眼儿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但他还是拼命地吼叫着:“知道吗?你已经被人家甩了!人家肯定已经有了新的男人了。傻蛋!你要是好好工作呢,要是对她和气点儿呢,就算小点儿,就算完得快点儿,没准儿还能多忍你几天呢……可怜的东西!”
刺猬终于吼不动了,对方好像在大骂,刺猬叭地把电话挂了。刺猬觉得护士好像在背后看着他,他低着头朝厕所跑去。
“是你爸爸的电话吗?总算来电话了。”护士在身后说。
跑进厕所,刺猬用袖子抹去满脸的泪水,朝着隔开每个蹲坑的隔板的门狠狠地踢去。那门已经被孩子们踢得百孔千疮了。
“母亲从那个男人身边走开了,可她不到我这里来。她不会那么傻,到这种容易被人找到的地方来。”
以前,刺猬一个人被母亲扔在家里的时候,分别有好几个男人找上门来。他们把家弄得乱七八糟,还打刺猬。受连累的总是他。
母亲总是在事情平静下来以后回家,而且往往是在深夜回家。每次回家以后,母亲都是抱着刺猬,满嘴喷着酒气,抚摸着他的后背说:“妈妈再也不跟男人来往了,从此以后,妈妈只跟你一起过日子……”
刺猬又狠狠踹了厕所门一脚,回食堂去了。一进食堂,刺猬就觉得长颈鹿在看他,他默默地摇了摇头。
看电视的时间结束了,孩子们各回各的病室,优希还没回来。优希从来都是点以前就被父母送回医院,今天这是怎么了?
其实,临时出院回家的孩子星期天不回来并不是稀罕事。病啦,伤啦,晚回来的,甚至厌烦了医院的生活,就此不回来的也有。
长颈鹿和刺猬一直在食堂里呆到两个护士来关灯。
“没回来的跟你们联系过了吗?”长颈鹿迫不及待地问。
“感冒啦,受伤啦,星期一才回来的,有电话吗?”刺猬接着问。
护士根本不理他们这一套,严厉地训斥道:“去去去,回病室去,再不回去扣分儿了!”说完就把食堂的灯关了。
长颈鹿和刺猬只好上二楼。
星期天晚上,病房里很热闹。一般来说,星期一到星期四,就算有点儿小的骚乱,也是比较平静的。相比之下,星期五就热闹多了,就像迎接一个大型活动。已经定好临时出院的,兴奋得大喊大叫,在床上蹦,在楼道里跑,护士的叱责声,回不了家的孩子的叫骂声,摔东西的声音,乱作一团。星期六晚上因剩下的孩子为数不多,是一周里最安静的一个晚上,是海潮的声音听得最清楚的夜晚。
星期天晚上的热闹跟星期五晚上的热闹有所不同,刚回来的吹大牛,去这儿玩儿啦,去那儿玩儿啦,没回去的嫉妒得大骂,有的甚至动手打起来。男生呢,总要带几本黄色杂志回来。黄色杂志在男生中间传阅,直到翻得破破烂烂。
长颈鹿和刺猬回到病室的时候,靠窗户的床已经把帘子拉上了,同病室的两个初一男生正在里边嘻嘻地笑。那两个男生一个外号叫浣熊,他的症状是一天到晚没完没了地洗手。另一个外号叫鸵鸟,症状是逃避现实,一有机会就钻到杂志或漫画里去,即便问他一个简单的问题,也会吓得藏到桌子底下去。现在,两人好像正在鸵鸟的床上翻看黄色杂志。
9点了,镶在天花板上的喇叭里传出准备熄灯的音乐。整个病房渐渐地安静下来,随着音乐的停止,护士关掉了各病室的总开关,只剩下楼道里的灯还亮着。
长颈鹿和刺猬和衣躺在床上,把帘子留下一道缝隙,竖起耳朵听着楼下的动静。
鸵鸟和浣熊还在窃笑,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