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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白血红
作者:张正隆
制作:Icefire
自序
历史是什么?
一篇报告文学,当然不仅要客观地记录下已经发生的事情。但它首先应该做到这一点。
做到这一点很难,特别是对于几十年前发生的事情。当事者视野有限的挂一漏万的回忆,各种各样只鳞片甲的传闻,显然不无偏见,甚至有意隐讳了事实的文字资料。后人只能在这样的基础上缀合历史,充满主观意识地缀合历史。你可能接近了它,但休想复原它。
能做的是不讳过,不溢恶,不夸饰,不虚美,像老祖宗教导的那样“秉笔直书”。
这其实更难。
对这本书尤难。
主要难在有个叫“林彪”的人。
很多人问:写不写林彪?
又问:怎样写林彪···再问:这样写行吗?
在关东最后那场战争中,家乡那个小镇经常“开仗火”(黑土地老人话,即“打仗”)。母亲抱着刚来到这个世界的小小的我,趴在炕沿下哆嗦。
40年后,我感到了母亲的颤栗。
有人说:写现代史难于宇宙史。
一位参加撰写当年3纵战史的老人,被公认为“记忆力特别好”。
老人对此也很自信。写完亲身经历的四保临江的小荒沟战斗一节,再去当年战地一看,地形、地物及敌我兵力配置,几乎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儿。
主要还不难在这里。
有的老人说:这事你不用记,记了也不能写。
不服不行,有的真不能写。
有的老人说:你问的这些我都是知道。但不能说,现在还不能说。
望着老人,你会想到飞机失事后千方百计寻找的那个黑匣子。你找到了,却打不开它。
治史者讲“潜心研究史料”。可这些不能披露的和锁在“黑匣子”里的史料如何“研究”?还有那些经常变脸儿的“史料”可信吗?
一部《辽沈战役亲历记》,应该说是关于国民党方面最有权威的资料了,而且好像也没怎么“变脸儿”。可是,那些能够勾勒出国民党战略框架的原始电文,一份也没有。对照本书实录的共产党方面的大量文电,就会知道这是一个怎样的缺憾。仅凭回忆“大意”是不够的,甚至是不可靠的。而且,文章中的“我”(或主人公),字里行间尽力和蒋介石划清界限,就像另一些回忆录竭力和林彪划清界限一样。对于跑去台湾的人,遣词用句比较尖刻,无所顾虑。对于留在大陆的败军之将,以及后来从海外归来的人,就有情有面,客气多了。
40多年了,史实的回忆不尽相同是正常的。一忽儿吹捧,一忽儿批判,叫人难辨真伪,倒也能提供个信息,扯出根线头。最难办的,是那么只字不提,好像根本就未曾发生过,且往往是比较重大的事情,叫你无迹可寻,连个判断真伪的机会都是没有。
已经成为历史财富的关东这场战争,一切都是已知数。这里,除了台湾去不得外,只是调查采访的多寡;是正视,还是回避;是实事求是,还是指鹿为马;是抢救这笔财富,还是听任早已不是朋友的时间,年复一年地蚀逝。
时间是个保密大师,是个去伪存真的大师。是个息事宁人的大师,若干年后,当我们可以轻松地打开这支锈渍班班的“黑匣子”时,厚厚的尘封中,可能只剩下些干涩枯燥的档案资料,而没了生动活泼、有血有肉的形象了。
外国人似乎比我们还急。
从街头书摊,到国家领导人家中的书架,一部《长征--前所未有的故事》,使索尔兹伯里在中国大出风头。另一位哈佛大学教授费正清(看这姓名好像咱们龙的传人)先生,在完成主编《剑桥中国史》六卷巨制后,1986年出版一部新的中国近代史和现代史:《伟大的革命:1800--1985》。
10亿人口的泱泱大国,那么多作家和史学家在做什么?不是祖宗的家谱外人碰不得,实实在在,这本来理所当然就是我们的事情,而且理所当然应该写得更快,更好!
有治史者说:写中国现代史之难,就难在我们是中国人。
1988年7月8日《青年参考》报道:因为教科书内容有误,苏联取消中学毕业历史考试。
真的,当身体和世界观正在成熟中的学生们,经过一场从精神到肉体的紧张劳作后,发现学到的东西许多不是真的,该多悲哀?
关东最后那场战争糟蹋了黑土地,后来糟蹋的是什么?大人把家谱搞乱了,叫孩子怎么续?
人们都喜欢孩子。因为孩子是明天,是希望,是祖国的花朵,是我们的生命的延续。
还因为孩子天真,烂漫,真诚,心地纯洁,不说谎。即使说谎,也说得那么天真,烂漫,真诚,自然,能给生活增添一些喜剧色彩。
为人,为文,当然需要成熟,需要对人生和世事的深刻的透视和理解,可首先需要的难道不是真诚吗?要孩子诚实,大人难道不首先需要诚实吗?
有时就想:人为什么要“长大”呢?
采访中还有个体会和感觉:惊骇,惶惑,激动,兴奋。
很多作家走到历史中去寻找“避风港”。这里却似乎是一片禁脔,险象环生。
有时简直想掉头就跑。
有时又想留在那里不回来了:历史中的新闻太多了,有些去处简直就像从未开垦过的处女地。那令人反思的天地也太广阔了。
于是,至今萦绕在脑幕上的一个问号,就是:历史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一位搞历史的朋友说:历史就像个婊子,谁有权势谁就可以弄它一下!
这话与他的西服、领带不相称,却不乏形像。
不管历史是个什么,也不管100个观众心目中有多少个“哈姆雷特”(一位名人说:100个观众中就有100个哈姆雷特),要想把关东最后这场战争比较圆满地画个“0”,恐怕还要到可以进出台湾档案馆那一天。
而且,连跑带颠,只吃不到一年的面包和方便面(有人说这篇东西是用脚、面包和方便面写出来的),是远远不够的。
所以,这篇东西只能算是一篇草稿,或征求意见稿。
感谢所有给予采访方便的单位(几十家,恕不一一列举了)。
感谢本书中所有写到姓名的老人。
感谢沈阳军区和本集团军的领导和同志们。
感谢所有给予鼓励和支持的朋友们。
作者
1989年旧历除夕夜
一、热点
本来,1945年是胜利年。
本来,1945年的中国,应该飞起和平的鸽子,唱响建设的号子,迈开振兴的步伐。
本来,黑土地是良田,而不是战场。
这里需要借用黑格尔的一句话:存在着的都是合理的。
第1章 今天从昨天走来
地球,一只破球
假如,1945年8月,人类不是向广岛和长崎投下两颗原子弹,而是在卡纳维拉尔角发射一颗观测卫星,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甚麽样的地球呢?
从德国到意大利到日木,一座座城市变成了瓦砾场。高楼大厦的碎砖乱石填平了街道和公路,潜艇和军舰的残骸堵塞了港口和海军基地。欧洲最大的工业中心,素有“欧洲工厂”之称的德国鲁尔地区,昔日钢铁厂、煤矿、发电厂和有关设施鳞次栉比,浓烟遮天蔽日,人们为空气和噪音污染发愁发怒。如今,蓝湛湛的天空下,大地空空荡荡,空气一尘不染,蒸气在瓦砾堆上腾窜着无色的火焰。
曾经是拿破伦威斯特伐利亚王国的首都,拥有18万人口的卡塞尔市,一位工程学家以典型的条顿人的精明估计,该市每个居民可摊上51。5立力米瓦砾。至於柏林,英国工党政府在给下议院的一份报告中说,即使每天清除1000吨瓦砾,也得30年才能清除乾净。
东京的命运似乎好些,那就是它的桥梁和公路基本无损。
广岛和长崎呢?
有些城市已从这个星球上抹掉了。
住宅的含意,是指四面有结实的墙壁,有窗户,有屋顶,有取暖、烹调和卫生等一整套设施的住所。这里不然。人们像老鼠一样挤在防空洞和炸毁的建筑的空隙,用从废墟上捡来砖木、纸板和金属片甚麽的,搭成了像几万年前人类祖先曾栖身过的那种窝棚。从残垣断壁中炮口样伸出的一节节烟囱,就是人们拥挤不堪的住处的标记。
当那些各式各样的炸弹、炮弹,都符合设计要求地发挥了效用後,谁也未能把自己拽离这只破球,到外层空间去找个好球安家落户。
医院里挤满了因缺少止痛药而惨叫不已的伤兵,双日失明的,断臂折腿的,被汽油弹烧得遍体鳞伤、面目狰狞的,被子弹打掉生殖器的。他们是希特勒、墨索里尼和东条英机的牺牲品。但就肉体而言,他们还算幸运儿。
从苏联的斯大林格勒到法国的瑟堡,从挪威的纳尔维克到埃及的卡塔拉盆地,从中国的台儿庄到太平洋上的所罗门群岛,在堑壕里,在瓦砾下,在草丛和沙漠中锈渍斑斑的坦克和大炮旁,在海底长着青苔的舰船里,到处躺着阵亡者的尸体。有的已经化作白骨,有的正在腐烂发臭。没有坟墓,没有墓碑,连个简单的标记也没有。只有冥冥中那个全能的上帝,知道他们的姓名,知道他们从何处来,谁的心在为他们垂泪滴血。
身着黑服的妇女,排着长队等待领取配给品。孩于瘦得只剩下“可怜”二字,而绝无可爱之处。每人每天获得食物的热量,还不及战前的一半,而且连这点食物也在减少,有时干脆领不到。衣服和取暖用煤比食物更匮乏。据《纽约先驱论坛报》报道,莱茵河畔拥有43万人的美丽的杜塞尔多夫市,这年冬天定量供应的衣服,只有26套男装,15套童装,33件成人外衣和两条毛巾。饥饿和寒冷像子弹一样把人们击倒在地,传染病像蝗虫一样从这片废墟扑向那片废墟。儿童大都患了软骨病。婴儿和儿童死亡率增到最高点,出生率则顺理成章地降到最低点。
世界简直成了一只巨大的潘多拉匣子,如果说其中还有一点希望,那就是盼望黑夜快点到来。黑夜可以把这一切隐去,几小时睡梦还可以到战前的情境中游历一番。於是,第二天早晨照样还得醒来的人,就不能不羡慕那些永远睡着了的人。
战胜国应该是另一番景象吧?
是的,曾经被夺去家园的被侮辱、被损害的人们,终於恢复了尊严。尊严是宝贵的,甚至是最宝贵的。但最宝贵的尊严并不能替代一切。当满面焦黑的军人在易北河畔流着热泪拥抱在一起,又从攻克柏林和占领东京的狂欢中冷静下来,他们会想起甚麽?
从欧洲到非洲到亚洲,所有战场的所有对手的尸体旁,都躺倒着同样数目,甚至是更多的自己的伙伴。那医院里伤兵的惨状也无二致。当他们从战场回到自己保卫着的故乡,从华沙到鹿特丹,从伦敦到马尼拉,到处是战火洗劫的破败和狼借。斯大林格勒的瓦砾堆,除了广岛和长崎,可以和战败国的任何一座城市媲“美”。
人类在付出3000万至6000万人的代价後①,在那烧焦的废墟上游荡着的幽灵,名字都叫“失业”和“通货膨胀”。
这是一场胜负俱伤的战争。负者,枪炮无弹药,坦克无燃料,饥肠辘辘的士兵吃光了最後一听土豆烧牛肉。胜者,除了美利坚合众国,也都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