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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的风声,再也不愿翻看那本破烂的文选。他的手冻僵了,他的头痛得厉害,他的身子抖动得就像颐和园一个角落里被野风撕扯的芦苇。这一间屋子,南北不到十步,是九步半;东西七步。这个,光绪帝不知数了多少遍。这间“殿”和颐和园的繁华很难联系起来,可它却确实是一座“殿”,是光绪帝的寝宫。在寒水的拍打之中,这间屋子徒有四壁,马桶里发出腥臭味。这个马桶在这里并不知道它是多么的尊贵,它不知道当他和床上的那个人联系在一起的时候,以后有多少人前来凭吊它,把它当成“文物”。
门突然间开了,随着寒风扑进来的,是大总管李莲英。看到光绪帝这样,李莲英这样的冷血动物心里也一阵阵抽紧。
李莲英急忙关上门,走到光绪帝的床边,打着自己的耳光,泪流满面地说道:“万岁爷,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才多日没来看万岁爷,没想到万岁爷竟病成这样。”
李莲英让一个太监提个炉子来,抱床被子来,那太监似乎没听明白,疑惑地看着李莲英,李莲英又大声嚷一遍,那太监确认了李莲英的命令后才去提了炉子抱进一床被。
“啪——”一巴掌打在那太监脸上。“万岁爷冻成这样你们也看不见?你们的良心叫狗吃了?”
这太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嘴角的血丝滴下来。他记得,秋天他给这屋子糊窗上的缝隙时,挨的就是这样的巴掌,老佛爷知道后更是让人对他一阵臭拳,他再也不敢拿光绪帝当主子看待了。
光绪帝暖和了一些,枯瘦的手指慢慢地伸张开来,混浊的眼珠转了几下,细长的脖子转了转,转向李莲英。李莲英见他这样,复又跪下,打了自己一巴掌:“万岁爷,奴才该死,是奴才没有照顾好万岁爷。今后我再也不离开万岁爷了,我要亲自侍奉。”
窗外的风似乎小了许多,光绪帝说道:“是皇额娘让你来的?”
“是奴才自己要来看看万岁爷。今天突然变冷,奴才放心不下,所以来看看。”
“你放心不下什么?”
“是万岁爷的身体,万岁爷病成了这样,可见这些王八蛋的贼人没有尽心服侍万岁爷,今后奴才就亲自留在这里,奉汤煎药,直到万岁爷病好。”
“你希望朕的病好?”
“万岁爷把奴才想成什么人了?奴才以前私心重,为讨好老佛爷的欢心是干了些对万岁爷不当的事,特别是对不起珍妃娘娘。昨夜的梦中,娘娘……娘娘……掐我的脖子让我还她的命抵她的命,惊醒后,奴才……奴才……现在还债来了,奴才赎罪来了。奴才要在万岁爷这儿向珍妃娘娘赎罪,让她饶了我,让我多活两年。”
提起珍妃,光绪帝的心里一阵揪心的苦痛,两行清泪流下,抽咽起来,往事历历如在目前,特别是珍妃被活活地塞进井里的一幕,虽然他没有亲见,却更让他想像出当时的惨像……
“是你……你们害死了朕的珍妃……”光绪帝怨愤地望着李莲英。
“皇上,当时老佛爷所逼,谁敢不听?当时是崔玉贵抱娘娘主子……”
“我的珍妃……”光绪帝嚎陶大哭起来。
光绪帝的膳食改善了,都是他以前在宫中最喜欢吃的,李莲英亲自喂着他,一口一声地说要赎罪,并说不怕老佛爷杀头,就怕珍妃娘娘主子掐他喉咙。
李莲英亲手煎下汤药,端到光绪帝面前,说道:“万岁爷,喝了吧,喝了身体就好了,只有这样才能安慰九泉下的娘娘主子,只有这样万岁爷才能对得起大清、对得起列祖列宗。奴才现在想通了,只有万岁爷的维新才能救国,老佛爷现在做的不正是万岁爷当年想做的吗?”
“不要再提太后。”
“万岁爷,其实老佛爷也在后悔,当初是为了争权。老佛爷一辈子好胜,所以把朝中的权又从万岁爷手中夺去了。可现在她老人家年老了,慢慢地,心思也转过来了,本想亲自来看看万岁爷,可仍然心高气傲,只让奴才来侍候皇上,请万见爷宽心。”
光绪帝绝不会认为慈禧太后对他能有多少慈爱的心肠,但派人来看看他的病也还在情理之中;听了李莲英的话,他也觉得他应该治好自己的病:若死在了这里,见到珍妃不更加痛苦吗?这样想着,就把药喝了下去。
夜里,光绪帝的肚子隐隐作痛,头像灌了铅,沉重得很。第二天起床,更觉浑身无力,下了床,给他穿衣的太监刚一松手,他就如踩了棉花似的,腿一软,一头撞在了墙上。几个太监忙把他扶起,重又让他坐在床上。突然,他腹中又是一阵剧痛。瞬间的剧痛过去之后,他的头脑也清醒了,拳头紧紧地握着,咬着牙在心里骂道:“真是蛇蝎心肠。”
用过早膳,李莲英进来向光绪跪安,问道:“万岁爷吃过药后身体可好些吗?”
“好多了。”
“这药我煎好了,万岁爷趁热喝了吧,不然凉了会苦的。”
李莲英端过药碗,光绪帝一伸手道:“朕自己端着喝吧。”不小心一扬手,碗掉在了地上。
“奴才该死,奴才给万岁爷再煎一碗。”
“好的——李莲英,朕问你,皇额娘身体还好吗?”
“这两天老佛爷的身体不大好,正因为这样,同病相怜,才让奴才来侍候万岁爷。”
“皇额娘病很重吗?朕要去看看。”
“病不是很重。万岁爷自己治病要紧,可千万不要再因去探望老佛爷加重了病情。”
“传皇后和载沣进来见朕。朕的病有所好转,皇额娘又这样关心儿臣,朕想通过他们向皇额娘问安。”
李莲英想:“这皇上死到临头还真的想着东山再起的梦——也好,向老佛爷禀明,让他们来吧。”
光绪帝已经清楚地意识到李莲英异常热乎的用意了,他已意识到虽然打翻了一只药碗,他在人世间的时间也肯定不会太多了。好在他们下的是慢性毒药,在临死前还能安排一些事情。就这样死去,他真是心有不干,但也无可奈何。回想这一生,他最爱的人是珍妃,最恨的人是袁世凯而不是慈禧,是袁世凯出卖了他,他才落到这种地步。他伸手撕下一片内衣,咬破食指,在上面写了几个字,放进袖子里,然后静静地躺在床上。
隆裕皇后和载沣来了。光绪帝没有正看皇后一眼,不仅因为她脸长得像黄瓜,更因为她是慈禧的亲侄女,是慈禧安在他身边的眼线,他心里明白,如果不要求隆裕前来,让载沣一个人到这里,慈禧是不会同意的。
“皇……皇阿哥。”载沣本来就结巴,见了同胞哥哥成了这个样子,不由悲从中来,泪流满面。
“五弟,哭什么。这几日蒙皇额娘关心,大总管亲临照顾侍奉汤药,我感觉已经很好。今天让你们来,是因为太思念你们,而我又太过无聊。”
说着光绪帝站起身来,拥抱着载沣,迅速地把写好的血诏塞进载沣的袖内。
载沣心内明白,更紧紧地拥抱着哥哥,泣不成声。
光绪推开他,笑道:“不要这样,大家都好好的,何必如此!——五弟,侄子博仪、博杰很可爱吧。”
“很……很……好,很聪明,长得壮……壮实。”
“好好教导他们,他们是我们爱新觉罗的后代。”光绪帝揣摩出慈禧太后一定会立溥仪为嗣君。
“皇阿哥,你……放心吧。我一定好好教导他们。”
“让他们继承我们的大业。五弟你也应坚强些,砥砺自己,大清的天下就靠你们了。你们回去吧。”
“皇阿哥——”载沣哭着离去了,到了轿中,急忙抽出光绪帝塞给他的绸片,他展开来,看见几个血红的大字:“杀袁世凯。”
恭亲王博伟这几天特别兴奋,身为御前大臣,固然应在太后与皇帝之间来往,但这两天他如穿梭一般,走动得特勤。许多的事情他都细细地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皇上病倒了,离命归西天的日子已经不远。谁来嗣承光绪的帝位呢?自从大阿哥溥(亻隽)被废黜以后,他就在考虑这个问题。溥伟心里喜滋滋的,觉得他是合适的人选。祖父恭亲王奕(讠斤)是咸丰帝的六弟,那么博伟就是道光帝的谪脉了。更为关键的是,正是由于他的祖父奕(讠斤)当年坚决地支持慈禧,才使她能够镇压肃顺,坐稳太后的职位而垂帘听政。现在他的家里还珍藏着咸丰帝赐的上方宝剑,有先斩后奏的权力,这种荣耀,这种地位,遍观皇室近支,无人能比。这些天来,溥伟总是窥伺着一切,每件事每一个细节他都不放过。窥伺的结果令他狂喜,慈禧太后不再信任奕劻,种种迹象表明,他是惟一合适的人选。
这几日,除了去了几趟瀛台之外,他就住在内廷,在慈禧的床前寸步不离。一方面他要进一步讨好慈禧,另一方面他要在这里等候被立为储君的佳音。
慈禧看着侍立一旁的溥伟道:“我看还是你最好,像你的祖父。你真是个忠诚孝顺的孩子。”
溥伟心里一阵喜悦,说道:“这都是老祖宗教导的。奴才终日勤勉,惟恐不及祖父之万一。”
“不是我夸你,在年轻人里头,你是最有出息的了。我有一句话,只和你一个讲。”
其余的人都离开后,慈禧说道:“你家存有咸丰帝的御赐宝剑——白虹剑——不是吗?”
“是,老祖宗。”
溥伟见她问起剑,不免有点失望。他以为慈禧要在私下里向他说立储的事呢。
“我告诉你,将来这把剑就可稳定朝廷,稳定大清的天下。”
溥伟的眼睛放射出异样的光芒,说道:“我一定不会辜负老佛爷的期望,把大清的事业发扬光大。”
“我说过你是最有出息的,你知道你这把剑该砍在谁的头上吗?”老太后的眼睛里闪着绿光。
“我……我知道。”溥伟停了下来,为的是整理一下思路。
“是谁?”
“袁世凯!”
“这我就放心了。”慈禧好像完成了一件最重要的事,长出了一口气,喃喃地重复着。“这我就放心了……”
溥伟跪下去,泪流满面。他把慈禧的手握住放在自己的胸前,一句话也不说,他觉得这样更能表示出他对老太后的感激和忠诚。而此时,慈禧也以为她以前立储的想法是否错了?她想,立溥伟不是很好吗?不!她想,我还要看看自己的身体情况。若不行了,就立溥伟;若仍然健康,就立溥仪。
慈禧的寝宫里显得非常黯淡。虽然已是日中的时辰,但这屋子里却给人一种暗夜的感觉,仿佛这是墓中的鬼蜮世界。人们站在那里如同竖着的僵尸;走动着的,脚步都轻轻的,有如幽灵。
西太后躺在床上,虽然溥伟握着她的手,把年轻人滚涌的热力传到她身上,但她仍感到身体发冷。她似乎真正意识到她这片冬天的树叶就要从枝头上掉落下来。于是问道:“李莲英回来了吗?”
“奴才已经回来了。”不知什么时候李莲英已站在溥伟的后面。
“你看皇上的病情怎样了?”
“昨天还好,今天已经喘不过气来了。奴才想,老佛爷该为他的后事着想了。”
“是的,是该为他的后事着想了。莲英,就让你……”
李莲英的心提到嗓子眼上,心怦怦地跳着。
太后却突然改口说道:“我想拉肚子。”
听了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