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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史乱后,肃代两代,唐朝国势由极盛突然损坏,由上升急剧下降,以李白王维为首的盛唐诗人,几乎全部停止了创作。其中如“清诗句句尽堪传”(杜甫诗)的隐居诗人孟浩然,早在开元末年死去。其余如写边塞情景的诗人岑参和高适,也很著名。他们写边塞诗是在天宝年间,这时候唐玄宗好大喜功,轻启边衅,天宝时候对外战争,一般是侵略性战争,伟大的军事家王忠嗣宁愿失官不愿服从朝廷乱命,可以想见战争是什么性质了。高、岑以肯定的态度歌颂这些战争,论者认为是爱国主义的诗人,对外侵略怎么能说是爱国呢!二人都活到唐代宗时,高适还做过节度使。他们的诗,都没有真切地反映安史乱后的社会情形,足见边塞诸作,只是迎合唐玄宗时发动战争,开边境立武功的风气。杜甫《兵车行》、《前后出塞》、《自京赴奉先县咏怀》等作,对朝廷贪边功行暴政采取明显的反对态度,岑、高诗自有擅长不可贬损之处,但政治上不及杜甫较有见解。岑、高以外,王昌龄也是著名诗人,他尤长七绝,内容多是征夫闺妇的乡恩离愁,最宜于当时歌唱者的采用,诗篇与王维李白同样传播在乐人间,因之诗名甚盛。天宝年间,形式上唐国势还在上升,实际已是腐朽之极,濒临崩溃,一般诗人多歌诵升平,很少有人能预见危机。元结不同众人,在天宝六载,作二风诗(《治风诗》、《乱风诗》各五篇),《乱风诗》中有《至惑》一篇,序云“古有惑王,用奸臣以虐外,宠妖女以乱内,内外用乱,至于崩亡”。《至惑篇》显然是指斥唐玄宗。元结又作《系乐府》十二首,其中如《贫妇词》、《去乡悲》、《农臣怨》等篇,也是代贫苦人发出愁怨的呼声,特别是《闵荒诗》一首,以隋炀帝比唐玄宗,说“天国正凶忍,为我万姓仇”,同情人民的立场非常明确。杜甫《自京赴奉先县咏怀诗》,虽然也是强烈谴责腐朽政治,比起元结来,却不如元结能直斥唐玄宗。杜甫对君主不敢直斥,总是有意回护。假如当时有许多象元结那样鲠直的诗人,一致为人民呼号,唐玄宗固然未必就此醒悟,但作为诗人,却不可不表示应有的政治识见,在这一点上,元结应是天宝年间的第一人。
唐代宗时,元结任道州刺史,作《春陵行》及《贼退示官吏》两诗。《舂陵行序》云“道州(湖南道县)旧四万余户,经贼以来,不满四千,大半不胜赋税。到官未五十日,承诸使征求符牒二百余封,皆曰,失其限者罪至贬削。呜呼,若悉应其命,则州县破乱,刺史欲焉逃罪;若不应命,又即获罪戾,必不免也。吾将守官,静以安人,待罪而已”。诗中有“州小经乱亡,遗人实困疲。大乡无十家,大族命单赢。朝餐是草根,暮食仍木皮。出言气欲绝,意速行步迟。追呼尚不忍,况乃鞭挞之”等句。元结宁愿免官,不肯逼迫穷民,这是当时最有心肝的好官。《贼退示官吏》诗有“使臣将王命,岂不如贼焉”句,有些官实际上不如贼,至少与贼无大异,他被逼作贼,想弃官归隐,归隐是封建士大夫唯一可走的道路,因为他们不会站在农民起义一边,又不甘心作比贼不如的官,最好的前途,自然是做个无官职的地主,享受闲居的乐趣。要求他们有反抗朝廷的积极行动,那是不合实际的奢望。杜甫读到元结的两篇诗,热情称颂,认为“知民疾苦,得结辈十数公,落落然参错天下为邦伯,万物吐气,天下少安可得矣”。杜甫对人民的同情心,与“致君唐虞际”的忠君心相结合,正是儒家的传统思想,元结在《筐中集序》里,反对“拘限声病,喜尚形似”的南朝风气,他所作诗全是古风,事实上唐时律诗已经开出广大的新境,远非南朝所能比拟,唐诗人多能古近两体并长,诗苑因而特别繁荣,元结不作近体诗,以为时之作者,烦杂过多,歌儿舞女,且相喜爱,不合风雅之道,想要“变时俗之淫靡,为后生之规范”。他这种矫时俗的议论,与韩愈相同,韩愈用来矫文弊,获得成功,元结用来矫诗弊,却不发生任何影响,因为他的主张太违反唐时诗的趋势。
韦应物与元结同时,刚直的性格也相同,表现在诗风上却有显著的不同。韦应物《示从于河南尉班》诗中有“立政思悬棒”句。曹操任洛阳北部尉,造五色棒悬门上,豪强犯禁,即用棒打杀。韦应物要学曹操悬棒杀豪强,足见他原来是个刚强人,因受腐朽势力的折磨,变刚强为柔和,写出清闲恬淡的诗来。韦应物曾任苏州刺史,日常生活是焚香扫地而坐,只和顾况、刘长卿、释皎然等人唱酬为宾友。他自称做官也是坐禅,他也象陶潜那样,有时候猛气不能自抑,流露出对腐朽政治的愤怒,如杂体五首,都是有所指斥,尤其是《古宅集妖鸟》一首,痛责满朝官僚贪鄙无能,《春罗双鸳鸯》一首,写剥削与被剥削两个阶级的苦乐绝对不平。韦应物诗里,偶然露出这样的真情感,说明他并非心如死灰,因此,韦与陶可以相比拟,不过,闲静的气息,韦不如陶,陶生在晋朝,受玄风影响,陶诗成为玄风的最高表现,韦处在唐朝,没有陶的时代精神,尽管风度学得相似,气息终究不能相同,陶韦并称,韦不及陶,盛唐诸诗人中,韦却是唯一的闲淡诗人。
三 中唐诗人
盛唐中唐交界处,不必机械地划分,唐代宗大历年间有不少著名诗人,其中卢纶、韩翃(音宏hóng)、刘长卿、钱起、郎士元、皇甫冉、李嘉祐、李端、李益、司空曙等人,号称大历十才子。他们多是天宝年间进士,正遇安史大乱,他们做的诗,没有一人能象杜甫反映现实。伸张正义,足见这些人不过是能作诗的普通文士,做诗不能表现时代的特点,只能被看作普通文士做普通诗。杜甫死后(大历五年杜甫死),经过一个不长的时间,到了唐德宗时,杜诗的影响深入诗苑的各方面,几个大派别都是从杜诗派生出来。中唐诗苑盛况并不亚于盛唐,所差是在一些作者,虽然各有创造,自成大家,但未能超出杜甫已经开辟出来的境界。从这一点说,中唐比盛唐不免落入第二流。
中唐诗人影响最大的无过于白居易和元稹。白居易和元稹都扬杜抑李,白居易与元稹论文书里说,杜诗千余首,尽工尽善,比李白更好,不过,杜诗如《新安吏》、《石壕吏》、《潼关吏》、《塞芦子》、《留花门》等篇,“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等句,也只占十中三四。这说明白居易学杜甫,着重在学杖甫为劳苦民众呼号的诗篇。因此,他得出作诗歌的宗旨是“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他在唐宪宗初年,身任谏官,每日论事,有些不便明言直说的事,用诗歌表达自己的意见,希望皇帝听了有所改悔。这一类诗有些题为新乐府,通称为讽偷诗,这是白诗中最有人民性的部分,学杜相似的也是这一部分。讽谕诗是白诗精华所在。他说,我诗得人喜爱的不过杂律诗与《长恨歌》等篇,时人所重,却是我之所轻,我的讽谕诗,意思激切,言辞质直,人们不喜爱,百千年后一定会有人喜爱。白居易自称“志在兼济,行在独善,讽谕诗,兼济之志也”。白居易志在救济民众,与社甫“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同一心情,杜甫诗写当世时务,号称诗史,白居易讽谕诗也写时务,同样是诗史,诗人对民众没有深切的同情心,是不会冒险作诗史的。
白居易与诗友元稹的诗流传极广,元稹《白氏长庆集序》里说,“长安少年都仿效我们两人的诗体,自称为元和体诗,二十年间,官署、寺观、驿站墙壁之上无不题元白诗,王公、妾妇、牧童、走卒之口无不吟元白诗,至于手抄本摹勒本(可能是印刷本)在市上贩卖,或用来交换茶酒,处处都有。我(元稹自称)在乎水草市(浙江绍兴县山市)看到村校里学童都学诗,问他们学的是什么,齐声答言,先生教我们学元白诗”。白居易也说,“自长安到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旅店、行舟之中,往往题我诗句,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每吟咏我的诗句。时俗所重,正在杂律诗和《长恨歌》一类雕篆之戏,不足为多的诗”。白居易分自己的诗为四大类,即讽谕诗、闲适诗、感伤诗、杂律诗。写讽谕诗是志在兼济,写闲适诗是行在独善,兼济是为解救民众疾苦,独善是保身养性,不为世俗所累。从唐文宗时开始,牛李党争剧烈,白妻杨氏是牛党重要人物杨颖士的妹子,因此被算作牛党,李德裕执政,排斥白居易,甚至不敢读白诗,怕读了他的诗,改变对他的成见。白居易作诗云“相争两蜗角,所得一牛毛”。他采取不争名位的方法来对待朋党之争,在当时士大夫中是最有识见的。他得免朋党的祸害,并非偶然。
白居易被迫放弃宦情,求名之心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