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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念道:
“十八世纪所认为的真实,如今已无人相信。十八世纪所认为的杰作,难道我们必须欣赏吗?”
他用恳求的眼光看着我。
“您看怎样,先生。也许有点像悖论。我是想让自己的思想采取俏皮话的形式。”
“是的,我……我觉得很有意思。”
“您在别处见过吗?”
“没有,当然没有。”
“真的?哪里也没有见过?那么,先生,”他的脸色阴沉下来:“这就是说它不是真理,否则别人早想到了。”
“您等等,”他说,“我现在想起来了,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他的眼睛亮了起来,他掏出铅笔,用精确的语调问我:
“是哪位作家?”
“是……是勒南。”
他欣喜若狂。
“您能给我那段精确的话吗?”他一边吮笔尖一边说。
“可您知道,我是很早以前看到的。”
“呵,没关系,没关系。”
他在小本上那条格言下方写上勒南的名字。
“我和勒南不谋而合。我用铅笔写他的名字,晚上再用红墨水描一遍。”他兴奋地解释说。
他入迷地瞧了一会儿小本,我等他继续念格言,他却谨慎地合上小本,塞进衣兜,大概想一次有这么多幸福就足够了。他用亲密的口吻说:
“时不时地这样倾心交谈,这可真是愉快的事啊。”
可以想像,这块砖头击碎了我们有气无力的谈话,接着便是长长的沉默。
两个年轻人进来以后,餐馆的气氛变了。那两位红皮肤的男人不再说话,放肆地端详迷人的女郎。高雅的先生放下报纸瞧着那对青年,露出欣赏、甚至会意的神气。他在想老年是智慧,青年是美丽,他带着几分殷勤点点头。他知道自己仍然漂亮,风韵犹存,他那棕色的面孔和瘦高身材仍然有吸引力。他高兴地以慈父自居。女侍者的感情似乎更为单纯,她站在那对青年面前,目瞪口呆地瞧着。
他们在低声交谈。女侍者已经端上了冷盘,但他们根本没碰。我竖起耳朵,抓住谈话中的片言只语。女人的声音低哑而丰富,我听得更清楚。
“不,冉,不。”
“为什么?”年轻男人激动地说。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
“那不是理由。”
有几句话我没有听见,接着年轻女人做了一个可爱的手势表示厌烦:
“我尝试够了。我已经过了重新开始生活的年龄,我老了,你知道。”
年轻男人嘲讽地笑了。她又说:
“我承受过不止一次……失望。”
“应该有信心,瞧,你现在的样子,这不是生活。”
她叹了口气:
“我知道。”
“你瞧瞧冉奈特。”
“是呀。”她撇撇嘴说。
“可我,我觉得她做得很对,很有勇气。”
“你知道,”年轻女人说,“她是饥不择食。我告诉你,我要是愿意,这种机会有的是。我宁可等一等。”
“你做得对,”他温情地说,“这才等到了我。”
她也笑了:
“自命不凡!我可没这么说。”
第二部分:安托万·罗冈丹的日记不必老远寻找生命的意义
我不再往下听了。他们使我不快。他们会在一起睡觉,这一点他们知道,他们每人都清楚对方知道这一点。然而,他们多么年轻、纯洁、端庄得体,他们都想保持对自己和对对方的尊重,爱情是一个富有诗意的大东西,受不得惊吓,他们每星期去几次舞会和餐馆,表演他们惯常的和机械的小小舞蹈……
总之,得消磨时间。他们年轻,身体好,还得这样过三十多年,所以他们不慌不忙,慢慢吞吞,他们没有错。等他们在一起睡过觉以后,他们就该寻找别的东西来掩饰存在的巨大荒谬性了。不过……必须对自己撒谎吗?
我用眼光扫视店堂。这是闹剧!这些人都万分严肃地坐在那里,他们在吃饭,不,不是吃饭,是在补充体力以完成所承担的任务。他们每人都有自己小小的顽念,因此看不到自己的存在。没有一个人不认为自己对某人或某事是必不可少的。自学者那天不是说过吗:“努萨皮埃写出这么广博的综论,谁也比不上他。”他们每人都做一件小事,做得比谁都在行。那位旅行推销员推销斯万牌牙膏,比谁都在行,这位有趣的年轻人在旁边女人的裙子下乱摸,比谁都在行。而我,我在他们中间,如果他们看我,他们一定想到我干我的事,比谁都在行。但是我知道。我看上去若无其事,但我知道我存在,我知道他们存在。如果我精通辩术,我会走去坐在那位漂亮的白发先生旁边,向他解释什么是存在,他会做出一副怪相,想到这副怪相我不禁大笑起来。自学者惊讶地看着我。我想打住,但不由自主,一直笑出了眼泪。
“您可真开心,先生。”自学者用审慎的口气说。
“这是因为我在想,”我笑着说,“我们这些人在这里吃饭喝酒,无非是为了保持我们珍贵的存在,不为其他任何东西,任何东西,没有任何存在的理由。”
自学者神情严肃起来,他在努力理解我的话。我的笑声太大,几个人转头看我。我后悔说了这么多话,其实这事与谁也没有关系。
“没有任何存在的理由……您大概是说,先生,生命没有目的吧?这不就是所谓的悲观主义吗?”
他又沉思片刻,然后缓缓地说:
“几年前,我读过一本美国人写的书《生命值得你活着吗?》《生命值得你活着吗?》,罗宾逊著,麦克米伦出版社,伦敦,一九三三。。这就是您对自己提的问题吧?”
当然不是,这不是我对自己提出的问题,但我不想解释。
自学者用安慰的口吻说:
“书的结论是提倡有意义的乐观主义。如果你愿意赋予生命意义,它就有了意义。首先得行动,投入一个事业。等你后来思考时,大局已定,你已经介入了。不知您怎么想,先生。”
“没有想法。”我说。
不如说我在想:这正是这位旅行推销员、这两位青年、这位白发先生经常欺骗自己的谎话。
自学者微微一笑,狡黠而又一本正经地说:
“这也是我的看法,我想我们不必老远去寻找生命的意义。”
“啊?”
“有一个目的,先生,有一个目的……有人。”
说得对,我刚才忘记他是人道主义者了。他沉默片刻,以便将半盘焖牛肉和一大片面包消灭掉,干净利落、毫不留情地消灭掉。“有人……”他刚刚描绘了自己,这位多情人。——是的,但是他说不清楚。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心灵,这是无可辩驳的,然而这远远不够。从前我结交过一些巴黎的人道主义者,听他们说过上百次“有人”,但那是另外一回事。维尔冈是无与伦比的。他摘下眼镜,仿佛要赤身露体,用令人激动的眼光,沉重而疲惫的眼光盯着我,似乎要脱光我的衣服,好抓住我的人性本质,接着他便抑扬顿挫地喃喃说:“有人,老朋友,有人。”他赋予“有”字一种笨拙的威力,仿佛他对人类的爱——永远是新的、惊奇的爱——因翅膀太大而行动不便。
自学者的表演还不到这种精湛程度。他的人类之爱是天真的、野蛮的,他是外省的人道主义者。
“人,”我对他说:“人……可您看上去并不十分关心人。您总是独自一人,总是埋头读书。”
他拍拍手,诡秘地笑了:
“您弄错了。啊,先生,请允许我对您说:您完全错了。”
他沉思片刻,然后谨慎地把话咽了下去。他的脸像曙光一样灿烂。在他身后,年轻女人轻快地大笑起来,她的男伴正朝她俯身,和她耳语。
“您弄错了,这也不奇怪,”自学者说,“我早该对您说……可我这人腼腆,先生,我一直在寻找机会。”
“这不就是机会吗?”我有礼貌地问。
“我看也是。我看也是。先生,我要对您说……”他脸红了,停了下来,“也许我使您厌烦了?”
我叫他放心。他高兴地叹了口气:
“不是每天都能遇见像您这样的人,先生,您思想深刻、视野开阔。好几个月以来我就想找您谈谈,向您解释我原来是什么样的人,变成了什么样的人……”
他的盘子空了,干干净净,仿佛刚刚给端上桌来。我突然发现,在我的盘子旁边有一个小锡盘,盛着一只泡在棕色汤汁里的鸡腿。必须把它吃掉。
“我刚才和您谈到我曾被囚禁在德国。一切正是从那里开始的。战前我是孤独的,但我并未意识到,我和父母生活在一起,他们是好人,但我们并不融洽。我现在想起那些年头……怎么能那样生活呢?那时我是死人,先生,而我不知道,我收集邮票。”
他看着我,换了话题:
“您脸色苍白,先生,您看上去很疲乏。我没有使您厌烦吧?”
“我很感兴趣。”
“战争来了,我莫名其妙地参了军,又懵懵懂懂待了两年,前线的生活不容你有许多思考,再者,士兵们都很粗俗。一九一七年年底,我当了俘虏。后来有人告诉我,很多士兵在被关押期间恢复了童年的信仰。”自学者接着说,眼皮垂了下来,垂在燃烧的瞳仁上,“先生,我不相信上帝,科学否定了上帝的存在。然而,在集中营里,我学会了相信人。”
“他们勇敢地承受命运。”
“是的,”他含混地说,“这也是原因之一。不过我们受到良好的待遇,但是我想说别的事。战争最后几个月,我们没有多少活干。下雨时,他们就把我们关进一个木板搭的大厂棚,差不多二百人挤在一起。他们锁上门,让我们待在里面,几乎漆黑一片,我们相互拥挤在一起。”
他迟疑片刻:
“我不知道怎样向您解释,先生,所有的人都在那里,你几乎看不见他们,但你感觉他们紧靠着你,你听见他们的呼吸……最初,有一次拥挤得厉害,我想我要闷死了,但是突然,一种强烈的欢乐在我心中升起,我几乎昏倒,于是我感到我爱这些人,他们像我的兄弟,我想亲吻他们所有的人。从这以后,每次我去都感到同样的欢乐。”
我该吃鸡,它大概凉了。自学者早已吃完,女侍者等在那里换盘子。
“那个厂棚在我眼中显得神圣。有时我躲过警卫的监视,独自溜进去,在阴暗中回忆曾经体验到的欢乐,坠入如痴如狂的状态。时间在流逝,而我毫不觉察,有时我还抽泣。”
第二部分:安托万·罗冈丹的日记使我不知所措的震怒
我大概病了,否则无法解释这种使我不知所措的震怒。是的,这是病人的愤怒,我的手在颤抖,血涌上我的脸,最后我的嘴唇也哆嗦起来。所有这一切只是因为鸡是凉的,我也是凉的,而这是最难受的事,我是说很久很久以来,我的心就凉透了,冰冰冷。愤怒的旋风穿透了我,像战栗,又仿佛意识在与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