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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经理正看到所摄中国之明星照片,是第二十七页,全是目下的中国各式各样的明
星。
“少翁看这个如何?”
“中国也不是全无望,明星目下也蛮多咧。”
两人就打了一个共同哈哈。少年想起身边的东西,不便先说出,就问经理说有什么事。
“什么事?就为看这个!看外国人把中国人说得多可笑,全是错误!”
“少翁,今天又得这样一件东西,”他从衣袋子中掏出那黄纸包儿,递给了经理,想
从这样情形下看看经理脸嘴神气。
经理的神气自然已看到了。可是不如他所设想的变化,少年就觉得很怪,且悔不该不
早剪开边沿看看内容了。如今见经理把相接到手即搁到一旁去,似乎不愿意在少年面前裁
开,少年更以为经理的秘密有应知道必要了。
“少翁,我想这个相似乎——
经理装作并不曾听到,岔到别的事。
“君,我想我们也在下几期报上办一个女人专号,怎么样?
这年头儿是世界关心妇女问题的年头。北京饭店的外国阔人谈的是孟小冬,各部衙门
谈的是某小姐同某窑姐儿,学校的学生宿舍谈的是某女校交际之花的风头,……下至于小
贩子,也拿小桂红吴四奶奶来作新闻报道,这不算是顶热闹的关头?”
“当真吗?”编辑先生问。
少年见经理又另外扯到一件事上去,明白经理是要自己回自己房子了,就说,“少翁,
没有什么事吧?”
今天可没有大变颜色,或者已……
少年一事不作就尽想这奇怪的相片。自己又深悔不该先送过去。先就一剪子剪下,看
看内容不就可以了然吗?或者这又另是一个人,或者就是那将军的未亡人,那……总之,
自己不应该不裁开。裁开看过后,经理也不会因此有所抱怨,明明封面写的就是《银光画
报》编辑部!到悔也无可奈何时,他就把期望寄托到下一个礼拜。一种聊以自解的期望,
但除了这样自慰,又有什么方法可以把经理先生手中的相片拿回。
三
一个小小的聚会里,有少年在。
这里有新闻记者,有海关的科员,有小银行的会计,有作《花报》戏评的“百事通”。
一记者同少年谈,问及近日画报销行的数量。记者名字叫善芝。少年说:“善芝,见
不见到我们经理近日的文章?”
“见到了,妙哉!此老亦复满腹牢骚。……”那位善芝君象满不在乎又扯到另一件事
上去。这使少年略略感到不欢。见到这样的文章,是“妙哉”两字可以敷衍得过的?且为
什么经理又不在其他时节发他的“牢骚”,必得此时发?他为了记者对这事太淡然处置,
就更不作声,走到室的另一端去同那海关科员谈。
“君,见到我们上期画报?”
“越来越见精彩了。少翁不是还特作了点文章?”
“这才象话!”少年想着随即说,“君不知少翁是为什么作这文章么?”
那科员不能即答,少年就得意似的笑。笑的意思中有“阁下果欲知其中之秘密,我们
可以谈谈”的表示,可惜科员为答应另外一个人的一句问话,倒不曾注意过来。少年见到
自己又失败,索性抖气走出院子了。
院子中,主人——一个印刷业经理,正同那棚儿匠谈话。
“是吧,先生。各样生意全不大成了。”
“几年来全要变。”
“大喜棚一年碰不到十回。”
那匠人一面拉着木杆一面同到主人说,少年走过去。
“天气今年免不了是热,棚子竟象非搭不可!”
“对了。先生那边报馆怎么样?”
原来搭棚匠就认得少年是《银光画报》的先生。
主人说是难道那边报馆也是你们一个铺子的生意?匠人又答应对啦。
主人见少年出来,就丢了健谈的棚匠,同少年站在院中丁香树边看搭棚。相片的事在
少年心中涌着,打着呢。怎么办?竟象比自己事还关心的他,真不知要怎么办!不消说,
从少年方面又把话谈到少甫先生身上去了。
主人说:“昨天遇到贵经理,说画报近来得君一整顿,大有起色!”
“哪里是我的力量?不过,……上期少翁那文章见不见到?”
“象是有点秘密消息咧,很难测!”主人说了就用着商人式的笑打哈哈。
这象是对了劲了。少年想,自己有所参考了。
“君,知不知道贵经理近来有一种好消息?”
“好消息?不知道。”虽说不知道,少年已经就料到与那相片有关,故意说不知道,
实则就想从这个经理更多知道一 点那个经理的事。
“应当知道的。”主人说,“少甫发财了。”
“怎么,发财了么?”
“你不知道他储蓄曾得了两千块钱特奖吗?”
“那早知道了。”
特奖两千元,是上礼拜的事,每天在一处的少甫,岂有不告编辑先生的?这也算值得
特别相告的消息!这也算消息!
少年想起这些人都不足与谈大事,延缠了三两句话,又顾自走回到客厅中去。
在平时,这些人中也有着三两个在少年心中是认为知己者在。这知己,到今天,话全
不投机,少年感着不可堪失望,以为这里全无人可以共语,不待终会就走了。
有谁知道少年是因失望而走的?不,简直无一个人明白。
回到报馆见到经理留下的字条,说请下午七点到他家去。
从字条上看来,谁能断定这不是经理特意欲把相片的事相告?
……秘密呀。难道是经理还有所商于自己么?难道是这相片的所谓奉其生母——是经
理的恋人,而那七小姐……?
一个人,在心上常常作着一点快活的梦,把自己置身到一种分外的希望中,翱翔着,
飘飖着,似乎并无多大的罪过。
少年这时可不是正如此把自己灵魂举起来,奋力掷到空中去!
怎么去为经理设计,让经理把那未亡人接过手来,这在少年计算过了。怎么去鼓励经
理,也想到了。怎么去请经理,同那小姐,……不敢想,然而仍然得想到!
按照经理所说的时间,雇车到了经理的家中,少年一路背诵着为经理为自己一切前途
的计划。
命运是什么?就是忽然而来的一种祸福。最大的祸是什么?是杀头。最大的福又是什
么?是今天!三小时以前,在那聚会上尽剥瓜子,想把这事来同别人过细研究一番也无一
人注意。如今则经理找到头上来讨论。忽然而来,为少年所料不到的一着,谁知以后又是
些什么忽然而来的?!这女人不会自己来画报社?来画报社找少甫不到,不会说就会会编
辑么?
少年为一种光明所照耀,于是在路上见到一些瘦马拉着装煤大车,向前一步一步奔,
就觉得非常同情这类兽物。
命运是什么?是凡事均在人意料以外。如今的少年,就正如此为命运戏弄了一阵。请
他七点来,原来就是吃一顿新请来的厨子作的鸡丁炸酱面!“鸡丁”,或者甜面酱,或者
面条,同所设想的事实进行的秩序是如何远!经理的口中,本应说得是“将军”,“爱情”,
以及“请教”,“设法”一类话语,谁知是尽在一碗面上夸奖厨子如何如何,多可恶的命
运! ?p》 他不奇怪自己为什么先要这样想,却以为经理先本也想到要商量这事,到后又忽然信
不过他,却只把吃炸酱面一件事来借故。一种自信的愚人,就常常容易把自己同别人牵落
到一种谬误的漩水里去,越久也就越不可救药。然而少年并不愚。也许真是那样吧,我们
看下去!
第二天,在《银光画报》的经理室中,有少年编辑先生在。此外还有一个本社的同事,
专门担任滑稽感言的编辑。这是一个小胖子。凡是小胖子,在他本身脸嘴行动上,已经就
是一件滑稽作品了。这胖子,姓黄,从经理以下到门房,全在他姓下附带“胖子”两字,
一个人胖那是没办法。这没办法的情形也正象经理那瘦一样。在一肥一瘦的对照下少年就
已生了不少感想了。
按习惯,少年照例得在胖子编辑名分下小开玩笑,于是少年装作莫名其妙的神气,问
人如何可以胖的有效方法。
“吃得多,睡得多,你不想胖也不成!”
“真的吗?”
“难道是假的?”那小胖子一面把膀子展览出来,“瞧,这是什么,知不知道?这就
是睡眠的结果!‘肥肉’同‘睡’等于胖,是公式,不信可以去问问秋生!” ?p》 所谓秋生者,便是少年在办事室中每天办事,一抬头便见壁上活动着那钟,从钟上可
以生一种联想,联想钟与人有相等圆脸的那位朋友。然而钟的圆脸也是因为……?少年想
起却独自笑了。
从肥转到瘦,是平常的事,因此不久少年就同那胖子编辑谈到经理猴相的远因近果。
“我们的经理,所以瘦,我猜他是有一点秘密!”
“对呀!”少年觉得独有胖子有知人之明,一出口就抓到了题,“黄,你以为这秘密
线索在什么地方?”
“还得猜吗?我们的经理,上期报上那文章,不是一篇详细供词?”
“是极了,我也以为—
“还有什么能使人瘦?除了女人。”
少年一面钦服黄胖子一面故意作为不什么了解的问:“少甫先生难道近来还有什么故
事?”
“近来倒不,可是——话长咧。”
…………
话说得入港,经理却从会计处转回来了。讨论当然到此应暂停。胖子把一件信交经理
商量,少年坐在远处一张椅上细嚼细咽胖子所说的话语。
多一种证明经理是与女人有着纠缠的缘的话,少年也在那奇怪相片加以一分的关心。
将军,将军夫人,以及那七小姐……一串单个的名字,同到一堆如象恋爱,作媒,结婚,
亲嘴的字言,四面八方的掷来,少年为这些来去无踪的零碎片段思想包围,人是苦恼了。
不知因何事,胖子在经理面前连说“笑话鞍鞍”,经理也说“这真是鞍鞍”,少年因
此也想起自己所烦恼的所关心的是“笑话”。不过他同时记起,“凡事无不是可笑”一句
名言,就仍然尽自己“笑话”下去了。
当天的下午,少年把肥人黄邀到公园去,结果请了将近两块钱的客。请客的结果,得
了些什么?一样不得!从女人上起,胖子把无数新闻供给了少年。在少年听来:全是无用
处。先是本想把相片事情同到胖子来讨论,到后见到胖子仍然是个平常人,话是平常话,
平常人实不足以与言大事,在心里认失败玩一阵就分手了。
放下这事情,行着所谓“事不干己莫劳心”的金科玉律,少年便恢复到以前爽快了。
然而这哪里能办到。
命运是什么?是我们常常把有凭有据的实生活丢开,虽穷虽苦也能处之泰然,但时时
又会为一种虚空幻象烦恼着,求摆脱而不能摆脱。
少年是在两个礼拜以来把精神生活完全变更了。
四
“少翁,我实在想要知道你那相片的原委。”
“什么相片?”
“什么相片!就是那将军的小姐。”
经理迟疑不语了。脸色也变了。经理用一种疑问记号望少年,少年竟不敢再用平常态
度对经理看。
编辑先生又悔不该如此说。但又深深自幸忍无可忍已说出口了,在经理方面总有一种
答复。
“我不明白君定要知道这事的用意。我看你对这事也太注意了。君,这是太好管闲事,
你不要红脸,我说得对不对?”
管闲事,经理的话说到少年的心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