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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垂的双目忽然上扬,深沉的目光不再清澈,双眸中的隐忍、苦涩、纠结一览无余。
“平阳,你竟对此事如此在意么?明轩说此事本是你先提出的,我们都以为你并不把此事放在心上。”
“你说的‘此事’,是什么事?”我凉凉地问。
史清的声音干涩:“先告诉我,你与明轩之间仅仅只是一纸赐婚,还是说你已对他痴情难忘?”
“这不关你的事。你只告诉我作为镇国将军的正妻应该知道的事。”
他移开目光,他叹气,他象少时那样,在我生气发火后为了平息我的怒火而拉起我的手,却被我冷冷地甩开。
于是他跼促,他无奈,他又移回目光凝视我许久,抿紧的嘴唇终于张开:“明轩已同意向史家正式提亲。我父早有交代,只要他正式向史家提亲,我便可代我父接受他的求亲。”
“好。”
我只说了一个字,没有吵闹,没有眼泪,就只说了这么一个字,便毅然转身向门外走。
“平阳!”
“如何?”我问,但没有回头,更没有停步。
“若你不开心……”
“你便为你妹妹取消这婚约?”我嗤然一笑,“你不必勉强。还有,我也不想去临江。”
听到身后史清追来的脚步声,我加快了步伐,到最后几乎是提着裙裾冲出门外。门外,史清的亲兵正牵着他的白马悠闲地吃草。这匹马曾是宫中的贡马,史清带它远赴平南时它还是只小马驹。前些日子他来看我时我特地跑去和这马亲近,想不到它竟然还记得我。这时它见我出来,打着响鼻欢快地朝我蹭过来。
我夺过亲兵手里的缰绳,或许是因为我此刻气势凌厉,那亲兵没敢阻止我。我一跃上马,白马吓了一跳,前蹄稍稍上扬原地蹬了几下,却也没有拒绝我。我的马术只能算马马虎虎,此刻怒火中烧,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稳坐马鞍,下一刻一拉马缰绳,白马便箭一般飞奔出去。
这时正巧李涛也骑马而来,见我裙裾飞扬御马而过,惊慌失措地勒住马匹让到路边,莫名惊诧地回身而望。
我突然想起什么,也勒住马回身问他:“镇国将军现在何处?”
他张大了嘴却说不出话来,抬手指了指城墙。
我朝他手指的方向继续疾驰,拖出一路被马蹄扬起的红褐色尘土。所经之地,路人、官兵无不惊愕莫名,指指点点,但我没有停下,怒火已象飞腾的尘土一样将我包围。
城墙下,我下了马将缰绳丢给守城官兵。史清的马无人不识,加之我今日穿得是公主府托许遣之带来的公主服,虽不是满头珠翠,但也足以让守城官兵望而却步,一边急急差人去城头通报,一边也不敢拦我,任我一脸冷气地上了城头。
李涛指点的没错,明轩果然在城头上,正与几名将领商议什么,我一眼瞧见他身边趴在城垣上好奇地望着东阾方向的红衣少女。史娇娇竟然也在这里,堂而皇之地在明轩身边!
我已经完全看不见身周守城官兵的震惊目光,听不见他们在我身后恍然明白过来时的一声声惊呼和跪倒的声音。怒气似乎在我每一步前进的步伐中升温,每走一步,我便觉得仿佛重生前的那个任性、跋扈、骄纵的我,在一点点地回到身体里。
还需要控制情绪么?什么都将失去的我,难道没有权力任性么。
城头的风越来越大,将我的浅纱裙幅与宽大的袍袖吹得张扬,仿佛我胸中那团苍白的怒火。明轩身边的将领已认出我,纷纷单膝跪倒,脸色惶恐不安。史娇娇也抬起身朝我往来,脸上的血色一丝丝退去。庞一鸣面容凝重,本能地侧身半挡到明轩身前,却被明轩轻轻拉开。
一夜未眠,我的脚步是飘浮的,但我仍准确无误地一步步走到明轩面前,接下来,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道自己朝他挥出了一掌,而他没有躲闪,就这样在众将领面前被我狠狠地扇了一耳光。那声音清脆刺耳,在霎时间变得安静的城垣间回荡。
我有些愣怔,但整个人很快又被怒火吞没:“骆将军,这是本公主赏你的。当日慕容安歌挟持本公主时,骆将军曾说,本公主受大周子民供奉,即便为大周而死也是理所应当。将军所言一个字都不曾错,但希望将军记住,这句话皇兄可以说,本公主自己可以说,臣子却是说不得的。”
史娇娇怒喝一声朝我扑过来,我朝旁边微微一让,趁她冲过来时拉住她的手臂轻轻一带,她便收不住脚步跌坐到地上。
我看住她冷冷地道:“看在你兄长的份上,本公主且不治你的罪。你却要明白一件事,论公,我是公主,你是臣民,是臣民便须敬我;论私,就算将来你入了骆家的门,我是正妻,你是妾,即便我想要打杀你也无可厚非。”
一向无所畏惧的史娇娇眼里流露出难得的惊惧紧张,象是从来没有认识过我这个人似的惊惶无措地看住我。我突然觉得无趣厌烦,如果我真想要给她个教训,她根本无从抵抗,只不过站在她身后的是史清,无论是为了大周暂时的权力制衡还是为了维护少时好友的面子,我都得时不时地让着她。
我从来没将她算入我的对手之列,我对她的感觉只是讨厌……是的,讨厌,仅此而已。
我厌恶地扭转身,面对那个象城墙一样的人影,这个人曾带给过我的绝望、痛苦、酸涩、打击……都在我转身时全部涌向心头。
他没有如同别的将领一般朝我跪拜,在守城将士面前遭受到这样羞辱的一巴掌后,他当然不会向我跪拜。虽然他表面上很会演戏、很会随机应变,但我却清楚那骨子里的性子是如何的张扬不羁。在襄城与我勉强共处的每一日每一夜,对他来说想必也是一种煎熬吧。
“骆将军可是对本公主不满?可是对本公主心存记恨?”我无视周围将领们的惊愕目光,抬手指向池州城墙内,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道,“但骆将军可曾看到池州城内惊慌软弱的无辜百姓?可曾听到婴孩和母亲的哭声?可曾看到满城将士眼望骆将军你时的期待目光?本公主受大周百姓供奉,自当身先士卒死而后已,那么骆将军你呢?”
我从未试过这般大声说话,呼啸的风与冰冷坚硬的城墙仿佛有所感应一般,将那一句“骆将军你呢”的回声一遍遍地送入每个人耳朵里。
没有期待,或许只是一种宣泄,我肆意地直视着他,罔视周遭一切地直视着他,直视着这个我从未曾读懂的人,包括此时,我依然读不懂他风起云涌却依然讳莫如深的眼神。他起伏的胸膛诉说着愤怒,但他忍耐,他沉默,他变得僵硬。
玄甲摩擦碰撞,他朝我单膝跪下,跪得生涩艰难:“末将当以长公主殿下马首是鞍,肝脑涂地死不足惜。”
这本是将领们在皇族面前的一句场面话,但自他口中说出,竟有一种悲凉的味道。
已停了片刻的细雨又轻轻降下,冰凉地轻抚我的额头。浓重的悲凉在空气里蔓延,如同雨丝带来的无处不在的湿意,似乎轻易就可以穿破,但却实实在在地阻隔在我与他之间。我从未有过这般清醒,少时那个爱恶作剧、总是气得我哭转眼又能逗得我笑的明轩已经离我很远很远,我们之间早已没有率真和信任。轩辕皇族负了他,负了他的家族,而他……负了我。
“公主息怒。”
说话的是许遣之,他朝前挪动了一步,连日来马不停蹄的赶路、一路上与东阾军大大小小的冲突、以及几乎不间断的巡城,令他的声音在一夜之间就哑了。
我明白他这般卖命并非只因为皇兄囚禁了他的妻子和孩子,他的忠诚本就深埋在骨髓,是愚蠢的皇兄让他的双眸也染上了悲凉的湿气。我朝他微微点头,以示对他的尊敬。
“公主,将军夜探敌营时腿部负伤,行礼不便,请公主息怒,请公主赦免将军无心之过。”
我愕然望向明轩,果见庞一鸣伸手想要去扶他,被他微微皱眉推开。记得史清曾对我说,有探子探得,定远侯因为我被明轩从慕容安歌眼皮底下救走,十分震怒,命慕容安歌务必将我抓回,否则和普通将士违令一般处置。当时我只是觉得那探子实是不易,因为两军对阵时,要将如此重要的消息传递出来等于是去送命。难道竟是明轩去敌营与探子会面,将消息带出来?
这时史娇娇哭哭啼啼地爬到明轩身边,双手扶住他臂膀,哽咽问道:“你可还好?”
这时不仅许遣之和众将领皱起眉头,连庞一鸣也瘪了瘪嘴,哼了一声。或许是感受到周围将领们的不屑,亦或许是因为明轩此刻僵硬的身体和阴沉的眼神,史娇娇尴尬地收回手,又怯怯地瞥了我一眼。
我胸中无比恶烦,凉凉地扔出一句:“既如此,就依徐将军之言。望骆将军信守诺言,本公主在襄城恭候池州战捷的佳音。”
我来时迎风,去时则是顺着风向。南方的春天少有这样呼啸的巨风,将我的长发、我的袍袖、我的衣裙吹向半空。透过飘扬的乱发,我望向空中,天空潮湿昏暗没有尽头,整个人仿佛要被风拉扯进无底的虚空。如果可以离开硝烟、离开权谋、离开猜忌、离开世人对轩辕皇族痛恨的冷眼,我情愿就此乘风归去,拥抱永恒的黑暗与孤独。
作者有话要说: 后章骆明轩番外,揭前世真相,很重要一定要看。
☆、骆明轩番外(一)
前世。
皇城。
他疯狂地找她。
他以为她会在公主府,那是她出阁前住的地方。但那里荒芜一片,似乎已许久没有人来过。
虽然有些不太相信,他还是折返头去了将军府,在那里他们曾度过了一段短暂而不堪回首的日子……或许,在大周的最后时日,她会去那里缅怀他们共同失去的光阴。
正当他勒马在将军府门外踌躇时,庞一鸣单人独骑飞驰而来,浑身浴血。他心里突然生出极坏的预感,手一下握紧了冰凉的玄铁长枪。他甚至不敢开口问庞一鸣,问他是否探听到长公主的消息。
庞一鸣说,她在皇宫,已被俘。他浑身血液霎时冰冷。
今日破城的是慕容安歌的军队,这支军队连日攻取数座城池,早已杀红了眼。他十六岁从军,十八岁带兵,一支杀红了眼的军队破城后能干出什么来,他最清楚不过。
他心急如焚,策马朝皇宫狂奔。战马因他的鞭策而嘶鸣,四蹄扬起的黄尘令路边的士兵避之不及。无论是大周兵还是东阾兵,只要阻住了他的路,都会被他的长枪撞飞。他顾不了那么多,只怕时间来不及。
幸好,他及时找到了她。庞一鸣做得很好,她似乎没有受伤,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神情清冷,带着惯有的高傲。帝后的尸体就在她脚下,到处流淌着血水。他皱了皱眉,本不愿让她看到这样血腥的场面,但,他无能为力……
她转头看向他,眼神平静得让人绝望。他又握紧了玄铁枪,每次站在她面前,他都觉得无话可说。要怎么说才能让她相信,他与轩辕望舒的仇恨已经不共戴天,而离开她,是他最艰难的选择。
“你可以活下去。”他说,厌恶着自己冰凉的语气。
但她要活下去实属不易。轩辕家族已成众矢之的,就算她能劫后余生,到哪里都逃不过被追杀。为了保她平安,他费尽心思。他花了一年的时间为她找了一个替身,只有全天下都相信她已经被处死,她才会有生存下去的希望。
她微微翘唇,笑容苍白却依然艳丽。他瞧着她失神,忽然想起那个桃花遍野的山谷。除了他,还没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