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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居时,先生将其征途逆旅所作之诗,编为一卷,名曰《大陆诗草》。
集中有《至南京之翌日登雨花台吊太平天王》诗曰:
龙虎相持地,风云变态中。
江山归故主,冠剑会群雄。
民族精神在,兴王事业空。
荒台今立马,来拜大王风。
汉祖原英武,项王岂懦仁。
顾天方授楚,大义未诛秦。
王气骄朱鸟,阴风惨白燐。
萧萧石城下,重见国旗新。
早用东平策,终成北伐动。
画河师不进,去浙败频闻。
同室戈相阋,中原剑失群。
他年修国史,遗恨在湘军。
玉累云难蔽,金陵气未消。
江声喧北固,山影绘南朝。
吊古沙沈戟,狂歌夜按箫。
神灵终不閟,化作往来潮。
又有《柴市谒文信国公》诗曰:
一代豪华客,千秋正气歌。
艰难扶社稷,破碎痛山河。
世乱人思治,时乖将不和。
秋风柴市上,下马泪滂沱。
宏范甘亡宋,思翁不帝胡。
忠奸争一瞬,义节属吾徒。
岭表驱残卒,崖门哭藐孤。
西台晞发客,同抱此心朱。
忠孝参天地,文章自古今。
紫云留故砚,夜雨寄孤琴。
景炎中兴绝,临安半壁沈。
巍巍瞻庙宇,相柏郁森森。
我亦遘阳九,伶仃在海滨。
中原虽克复,故国尚沈沦。
自古谁无死?宁知命不辰。
凄凉衣带语,取义复成仁。
章太炎先生读之,叹曰:“此英雄有怀抱之士也。”
先生归台后,即孜孜矻矻,潜心述作。旋移居台北,越五年而《台湾通史》成。刊行时,日本朝野颇为重视,祖国人士则因隔阂,反有漠然之感。唯章太炎先生以为民族精神之所附,谓为必传之作,先生亦颇以此自许。《通史》既刊,复集古今作家之诗,刺其有关台湾历史山川者,编而次之,名曰《台湾诗乘》,凡六卷。是书之成,沈太夫人与有力焉。陈蔼士先生近读其稿,为题四诗。其一曰:
难得知书有细君,十年相伴助文情。
从来修史无兹福,半臂虚夸宋子京。
先生作史时,搜集先民有关台湾著作甚丰,其中三十余种,均系海内外孤本,极足珍贵,乃编为《雅堂丛刊》。笔墨余闲,颇事吟咏,因集《大陆诗草》以后之作,都为一卷,名曰《宁南诗草》,志故土也。其《登赤嵌城》曰:
七鲲山色郁苍苍,倚剑来寻旧战场。
地剪牛皮成绝险,潮回鹿耳阻重洋。
张坚尚有中原志,王粲宁无故国伤。
落日荒涛望天末,骑鲸何处吊兴亡。
民国十二年春,先生以《通史》已刊,《诗乘》亦纂成,思欲暂息其著作生活,因偕沈太夫人东游,以诗自写其境曰:
五岳归来已七秋,又携仙眷上蓬洲。
此行为爱樱花好,料理诗篇纪俊游。
时震东适留学东京,随侍先生及沈太夫人漫游于镰仓、箱根间,天伦之乐,无过于是。回忆海滨白沙,湖上青松,犹历历在眼前也。
先生尝曰:“余尝见古今诗人,大都侘傺无聊,凄凉身世。一不得志,则悲愤填膺,穷愁抑郁,自戕其身,至于短折。余甚哀之。顾余则不然,祸患之来,静以镇之,横逆之施,柔以报之。而眷怀家国,凭吊河山,虽多回肠荡气之辞,绝无道困言贫之语。故十年中未尝有忧,未尝有病。岂天之独厚于余,盖余之能全于天也。”其善养生也如此。故体虽清癯,而绝少疾病。先生与沈太夫人感情极笃,对震东姊弟尤为慈祥。御下宽,待人恕,数十年未尝见其稍有愠色。性嗜茶而远酒,以茶可养神,酒能乱性也。亲朋至,必亲汲泉瀹茗,畅谈古今,而议论新颖,以是人咸亲之。
民国十五年春,携眷游杭州,住西湖。盖欲了其“他日移家湖上住,青山青史各千年。”(《大陆诗草》)之宿愿也。是年暑假,震东由日来杭省亲,朝夕侍先生优游于六桥三竺间,每至一处先生必为震东说明其历史。未几,北伐军兴,江南扰动,因又返台。是时,日人在台已历禁国文,且不许学生使用台语矣。先生为保存台语计,复贾其余勇,作有系统之分析。举凡台湾方言,无不博引旁证,穷其来源,遂成《台湾语典》四卷。尝谓:“台湾文字传自中国,而语言则多沿漳、泉。顾其中既多古义,又有古者,有正音,有变音,有转音。昧者不察,以为台湾语有音无字,此则浅薄之见耳。夫所谓有音无字者,或为转接语,或为外来语,不过百分之一二耳。以百分之一二,而谓台湾语有音无字,何其傎耶!”
先生性喜游,所至辄有吟咏,尤多吊古伤时之作。晚年好学佛, 其《游台北观音山》诗,读者谓其深得佛家之妙谛。诗曰:
我家在城阴,观音日对门。
我来此山中,观音寂无言。
色相虽可参,妙法不得闻。
譬如掬水月,水去月无痕。
又如触花气,花谢气何存。
我身非我有,万物同其源。
万物非我有,天地分其根。
天地非我有,大造阐其元。
大造非我有,佛法转其轮。
上穷亿万劫,下至亿万孙。
唯佛心无畏,唯佛道独尊。
湛然观自在,一洗众生喧。
民国十八年,震东毕业东京庆应大学经济学部,归佐家务,趋庭之际,并为讲授国文焉。越二载,先生谕震东曰:“欲求台湾之解放,须先建设祖国。余为保存台湾文献,故不得不忍居此地。汝今已毕业,且谙国文,应回祖国效命,余与汝母将继汝而往。”震东奉命,携先生函回国,进谒张溥泉先生于南京。溥泉先生见函,深为感动,因命留国内工作。
二十二年,先生以震东已在国内服务,家姊亦在沪上,舍妹又已毕业高等女学校,因决意携眷返国,居沪上,盖欲遂其终老祖国之志也。时震东居西安,闻讯,来沪省亲。多年违侍,一旦相聚,骨肉之情,倍觉深切,因将回国后至京赴平入陕之经过,详为禀闻,先生与沈太夫人均极喜慰,并谕震东曰:“余自台湾沦陷,吾家被毁,三十余年靡有定处,而对于汝姊弟之教育,尤煞费苦心。今余之著作已次第告成,而汝辈亦皆有所造就,且一家均居国内,余心稍慰矣。余虽年事渐高,而精神尚健,此后当继续著作,以贡献于国家也。”
二十四年春,先生偕沈太夫人来游关中,终南渭水,足迹几遍。是年夏返沪。
二十五年孟春,先生在沪患脏病,经中西名医诊治,而药石罔效,遂于六月二十八日上午八时逝世,享寿五十有九。弥留之际,谕震东曰:“今寇焰迫人。中、日终必一战,光复台湾即其时也。汝其勉之!”震东俯首涕零而对曰:“敢不遵命。”翌日依佛教式典,将遗体谨付荼毗,从遗命也。二十八年三月一日,沈太夫人弃养于西安,享寿六十有六。
先生有子一,即震东也,娶沈阳赵氏。孙一,名战。女三:长夏甸,毕业台北静修高等女学校,适林;次春台,早殇;三秋汉,毕业淡水高等女学校,适黄。
先生毕生尽瘁于保存台湾文献,冀维民族精神于不堕,其精神思想流露于著作间,读者无不叹为三百年来海上之杰作也。
今春震东在重庆,适徐旭生先生自昆明来讲学,告震东曰:“台湾收复在即,国人多欲明台湾历史。先德遗著,急须在国内重版,顷已商之于商务印书馆,君其速携书往访。”震东遵嘱修谒。嗣得来书谓:“台湾为我国最早沦陷区。而《台湾通史》一书,油然故国之思,岂仅结构之佳已哉。敝馆亟欲将其重版,籍广流传,以彰先德。”读之心喜。顾震东自奉命回国,于今十五年矣,虽兢兢业业,未敢自废,而对祖国,对台湾,殊少贡献,愧无以仰承先志。今经旭生先生之介绍,蒙商务印书馆之雅意,于吾父逝世十年后,得在国内,将其遗著重印。震东虽不肖,庶几稍慰吾父在天之灵乎。
一九四五年六月四日 连震东谨述于重庆李子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