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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设想激起了他对旧清的眷念,使他无法平静。他又回到费尔米纳别墅的周围徘徊,感到和多年前在福音公园里的漫步同样亲切。现在,他的意图不是让她看到自己,而是要使自己能够看到她,知道她还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上。可是,在新的条件下,他要使自己的行动不被人察觉是困难的。
拉·曼加区坐落在一个半荒凉的岛上,一条蓝色的运河把它同古老的城市隔开。岛上灌木丛生,是殖民地时期恋人们周末的藏身之所。西班牙人建的石桥已在几年前被拆除,新建了一座空心水泥桥,以便骡车能够通过。当时,拉·曼加区的居民们不得不忍受一种设计不周的折磨:本市的第一座电站同他们相距咫尺,隆隆的响声仿佛是连续不断的地震,使他们难以成眠。连乌尔比诺医生也无法使人把电站迁到更远的地方去,尽管他付出了最大的努力,看来在那里盖电厂是出于上帝的旨意,非人力所能挽回。一天晚上,电厂锅炉爆炸,声响令人毛骨悚然。锅炉腾空而起,飞过新建的房屋,越过半座城市,摧毁了古老而又好客的圣胡利安修道院的大回廊。那座已变成废墟的建筑年初已被遗弃,但是锅炉还是造成了四名犯人的死亡,他们是那天晚上从地方监狱逃出来的,当时正躲在修道院的小教堂里栖身。
那一片幽静的郊区,本来有着美妙的谈情说爱的传统,然而一经成为高级住宅区,对无技可依的恋人们就不那么适宜了。大街上,夏天尘土飞扬,冬天泥泞难行,整年冷冷清清。稀稀落落的住宅掩映在树木成荫的花园之中,摩西式的平台取代了往昔的飞檐阳台,仿佛是故意同偷情的恋人过不去似的。还好,当时流行一种专供下午游览乘坐的单马四轮带篷车,终点是一块高地;从那儿眺望十月绚丽的晚霞,比从灯塔上还清楚,还可以看到悄悄游来窥视海滩的鲨鱼。每星期四,白色远洋巨轮从海港运河通过时,几乎伸手可及。阿里萨在办公室紧张地工作一天之后,经常祖上一辆四轮马车。在炎热的月份,人们通常都把车篷折起,他却总是独自一个人藏在座位深处,不愿惹人注意。他随时向车夫发出命令,要他拉到意料不到的地方,为的是不让车夫察觉他有什么歹心。实际上,他在出游时唯一感兴趣的,只是那幢半掩映在枝叶繁茂的芭蕉和芒果树中的粉红色大理石结构的房子,有点象美国路易斯安娜州棉区的田园别墅的走了样的复制品。
费尔米纳的子女们差不多在下午五点以前回家,阿里萨看着他们坐自备马车回来,然后又看见乌尔比诺医生的例行出诊。尽管在那儿几乎转悠了一年,他却没能见到他所渴望的迹象出现。
六月的一个下午,大雨倾盆而下,他仍然坚持这一独自出行的计划。马在泥泞中滑倒了。阿里萨恐惧地意识到自己正好处在费尔米纳别墅的对面,他慌了,不顾这种惊慌可能被车夫发现,紧张地向他恳求道:
“这儿不能停!别的地方都行,千万别停在这儿!”
车夫被他弄得莫名其妙,试图不卸车辕把马扶起来,结果车轴断了。阿里萨急忙从车上下来,羞愧地站在那里,听任大雨浇淋,直到来了别的同样的车,应诺他上车,才回了家。他在车外等候时,乌尔比诺家的一名女佣见到他在齐膝的泥中挨淋,女佣递给他一把伞,请他到平台上去躲一躲。阿里萨做梦也没想到会遇上那么好的运气,不过那个下午,他死也不愿让费尔米纳看见他那样的狼狈相。
乌尔比诺一家住在老城时,每个星期天他们都从家里步行到大教堂听八点钟的弥撒。对他们来说,听弥撒与其说是宗教礼节,倒不如说是世俗社交。搬家后的最初几年,礼拜天他们仍乘车到大教堂去听弥撒,有时也在公园的棕桐树下,在友人的聚谈会上呆一阵子。但是,当拉·曼加区建立了教士会神学院的礼拜堂以后,便只在非常隆重的场合才到大教堂去。神学院的教堂建得不坏,而且有自己的海滩和公墓。阿里萨对这些变化毫无所知,在教区咖啡馆平台上白等了几个星期天,直到第三次弥撒结束,人们一批批地出来。后来他发现自己搞错了,就转上新教堂。八月的四个星期天,他都在那儿见到了乌尔比诺大夫带着子女准时出席八点钟的弥撒。唯独没见费尔米纳露面。一个星期天,他去参观教堂附近的公墓,拉慢加的这两位居民们也在那里为自己建造豪华的墓地。在冬天的木棉树下一见那座讲究的坟墓,阿里萨的心就不禁怦然跳动。墓已经建成,灵堂上镶有哥特式的彩色玻璃窗,陈列着大理石天使像,全家的集体墓碑上写着金字,自然也有唐娜·费尔米纳·达萨·德乌尔比诺·德拉卡耶这个名字,接着是丈夫的名字,墓志铭是“同享安描”。
那一年的其它时间,费尔米纳没有参加任何民众的和社交的活动,连圣诞节活动也没有参加,而在圣诞节活动中,她和丈夫通常总是最有气派的贵宾和主角。最引人注意的是她在歌剧表演季节开幕式上依然缺席。幕间休息时,阿里萨发现有人在不指名地议论她。他们说,有人在六月里的一天夜里看到她乘古纳德公司的远洋轮到巴拿马去了,上船时脸上蒙着黑纱,以免被人看出那种说不出口的病正在慢慢地吞噬着她的生命。有人问,到底是什么病如此可怕,竟使这位显赫的夫人也一筹莫展,得到的回答是凄楚的:
“象她这样高贵的夫人,不可能害别的病,只能是肺结核。”
阿里萨知道,他们家乡的有钱人不病则已,一病就是大病;也可能突然死去,而且几乎总是在盛大节日前后,结果由于哀悼活动,把节日也冲掉了;要么在令人讨厌的慢性病中折磨得奄奄一息,其病患的内情到头来还是人人皆知。到巴拿马去幽居,几乎是富人生活中迫不得已的悔罪活动。
他们在基督再临派的医院中一切听从上帝摆布。那所医院是个巨大的白色大棚,坐落在冲积平原上,环境十分幽静。在那儿,病人们失去了对自己残生的概念,生活在孤独的病室中,谁也说不清那石炭酸气味是健康的气味还是死亡的气味。康复的人带着五颜六色的礼物回到家乡,慷慨地广为馈赠,自己则不无烦恼地争取继续活下去。有的人回来时,肚子上落下了手术疤痕,伤口仿佛是用修鞋匠的麻绳缝合的,使人觉得那种手术实在太野蛮。他们在家人面前撩起衬衣,将它与别的死于过分幸福的人们的伤疤互相比较。余下的日子,他们就来回讲述在三氯甲烷的驱使下如何看见天使出现的幻觉。相反,从来没有人了解那些没有生还的人的想法,在这些人中,最悲惨的莫过于那些死于肺结核的人了。他们的死亡,更多的是由于凄风苦雨,而不是由于疾病本身的折磨。
到底是死是生,二者必居其一,阿里萨真不知道该为费尔米纳选择何种结局。但是,他首先想了解的是实情,哪怕是令人无法忍受的实情。可是,尽管他千方百计地打听,最后还是没有得到她的下落。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居然没有一个人哪怕能告诉他一点迹象,以便让他判断传言的真实程度。内河航船是他主管的天地,那里对他没有任何隐情,任何秘密。可是,谁也没听说过什么戴黑面纱的女人。在这座城市里,一切都保不了密,甚至有许多事,尤其是富人的事,在发生之前就满城风雨了,唯独这件事竟无人知晓。然而,也没有人对费尔米纳的失踪做过什么解释。阿里萨继续在拉·曼加区徘徊,心不在焉地到神学院教堂听弥撒,参加一些本来不感兴趣的公众活动。可是,随着时间的过去,上述传说似乎越来越可信了。乌尔比诺家里看上去一切正常,唯独主妇不在。
在东奔西跑的打听中,他又得到了一些以前并不了解,或者说他并不想去打听的消息,其中之一就是洛伦索·达萨在他的诞生地——西班牙坎塔布连的乡间逝世。
多年前他曾在教区咖啡馆热闹异常的象棋赛中见过他,由于说话过多,他的嗓音日渐沙哑,而且随着沉入令人不悦的老年的流沙之中,他日益发胖,皮肤变得皱皱巴巴,活象老松树皮。从上世纪那次不愉快的茵芹酒早餐起,他们再也没说过话。
阿里萨断定,洛伦索·达萨对他仍旧怀恨在心,尽管他已经给女儿找到了一个有钱的丈夫,从而也使自己活了下来。阿里萨执着地要得到关于费尔米纳健康状况的确定无误的消息,因此他又回到教区咖啡馆去,想找到她的父亲。咖啡馆里正在举行历史性的比赛:赫雷米阿·德萨因特·阿莫乌尔一人同四十二名棋手对局。就这样,他才听到了洛伦索·达萨故去的消息的。尽管他仍然没有得到有关费尔米纳的消息,由于幸灾乐祸,他还是由衷的高兴。最后,他把费尔米纳得了不治之症的说法当直接受下来,并用一句人所共知的谚语来安慰自己:
女人得病,精神永生。
在他完全泄气的日子里,他只好这么想:如果费尔米纳真的死了,无论如何消息总会传到他耳朵里来的。
他永远不可能得到费尔米纳的死讯,因为她还活着,而且是健康地活着,就在她表姐伊尔德布兰达的庄园里过着世外桃源的生活。她是在和丈夫达成协议后悄然离去的。他们结婚二十五年,夫妻关系一直是很稳定的,可在这次不和时,两个人都象未成年孩子似的乱了方寸,纠缠不休。真是想不到,他们年纪已经大了,日子过得很平静,不仅孩子已经出世,而且都在长大成人,很有教养,前程似锦,他们都满以为在夫妻关系上不会再隐藏着什么危机,可以和和睦睦地进入晚年了,可就在这个时候,危机却突然发生了。那件事对两个人都是如此的意外,以致他们不愿照加勒比地区传统的方式,用吵吵嚷嚷的哭闹和请人调解,而想采用欧洲国家的聪明办法。可是,由于他们的想法不切实际,争来争去,末了,既不是什么欧洲的办法,也不同于美洲的办法。费尔米纳决定出走,她不明白是什么理由,也不明白是什么目的,只是纯粹想赌气。乌尔比诺医生说服不了她,因为他受着良心的谴责。
第五章(三)
费尔米纳确实是在半夜上船的,她走得十分隐秘,面戴守孝的黑纱,但登上的不是古纳德公司开往巴拿马的远洋轮,而是开往沼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