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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宗仁回忆录-第1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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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写这长篇故事,归纳起来说,亦有三大原则:
  (一)那必须是”李宗仁的故事“;虽然在他的口述史料之外,所有成筐成篓的着述史料,全是我一手搜集编纂的。
  (二)尽可能保持他口述时桂林官话的原语气,和他对政敌、战友的基本态度。李先生说故事时虽亦手舞足蹈,有声有色,但本质上是心平气和的,极少谩骂和愤激之词。他对他的老政敌蒋公的批评是淋漓尽致的,但是每提到蒋,他总用”蒋先生“或”委员长“而不直呼其名,或其他恶言恶语的称谓。提到其他人,他就直呼其名了——这大概也是多少年习惯成自然的道理。所以笔者撰稿时,亦绝对以他的语气为依归,断不乱用一字。
  (三)他如有少许文字上的改写,我也尽量保留他那不文不白、古里古怪的朴素文体,以存其真。只是有时文章组织不清、文理欠通或字句讹错,非改不可之时,我才加以改写。例如李氏专喜用”几希“二字,但是他老人家一辈子也未把这个词用对过,那我就非改不可了。全稿改后再经他核阅认可。取回后,我再把这初稿交予小楷写得尚称端正的内子吴昭文,用复写纸誊写两份(那时尚无廉价复印机),我留下正本,以副本交李公保留备查,这就算是我们的清稿了。
  这样地完成了两三章之后,我便停止访问若干时日。一人独坐,把这两三章中文清稿,用心以英文缩译,甚或改组重写,务使其在文章结构的起承转合上,和用字造句的锤炼上,进入全稿的”最后阶段“;以便向校方报告”进度“,并按时分章”交卷“。所以笔者在本文前段便提过,本书在写作程序上,这中英二稿,并非一稿双语,而是一宗文稿在撰写程序中的两个阶段。中文稿实是”初稿“,而英文稿反是”定稿“也。
  我打出英文稿之后,再交李先生转请甘介侯先生以中英两稿互校;由甘先生说明或修正,再经李氏认可之。我取回该稿之后,再请校方编者涉猎一过,并对英语造句用词,稍事润色,我再作最后校订之后,便打出五份,这便是全稿着作过程中的”定稿“了。照例也是哥大留原本,以一副本交李氏。其后哥大向外界申请资助时,提出作证的资料,便是这种英文原稿。
  以上便是我和李宗仁先生的工作程序。经过长期合作,李先生总算对我完全信任。我们之间的工作关系,可说是顺利而愉快的。在这顺利而偷快的气氛之下,李宗仁先生最大的消遣,便是静坐沙发之上,微笑地欣赏他自己的回忆录;而我则日夜埋头赶稿,也真是绞断肝肠!
  七、美国汉学的火候
  在我和李宗仁先生一起工作的最初二年——一九五八年九月至一九六O年秋季——对我发号施令的虽然不是我的中国”老同事“(李公对我的自谦之词);而我的背后却有一个时时不耻下问的洋上司——那个出钱出力的哥伦比亚大学。
  不用说大学里的”口述历史学部“自有其清规戒律,主管首长要我们一致遵循。我们的正式上司之外,还有些在其他名牌大学执教,而在本大学担任顾问的有决定性影响力的智囊人物。他们和她们都坚持,我们口述历史访问人员向被访问者所吸收的应是”原始资料“。一般尽人皆知的历史事实,应通统删除。他们所说的”原始资料“,用句中文来说,便是什么”内幕“或”秘史“一类的故事。
  这种写法,笔者个人是不十分赞成的。我也不知道这部《李宗仁回忆录》里,有哪些种故事在美国汉学家看来,才算是秘史或内幕。老实说,我那时替胡适之先生所编写”胡适口述自传“里,便投有一丝一毫”原始资料“的。在中国读者看来,那只是一篇”老生常谈“。虽然他在美国学者读来,亦自有其新鲜之处。
  所以我认为象李宗仁、胡适之、陈立失、宋子文……这类人物,都是民国史上极重要的历史制造者。历史家应乘此千载难逢的时机,找出这类人物在中国历史演进过程中,成长的经过,把他们与整个”民国史“作平行的研究。这样相辅相成,我们虽不求”秘史“和”内幕“,而秘史、内幕自在其中,我们不急于企求作”社会科学的处理“,而社会科学的处理,也自然探囊可得。
  一次我问精研佛理的老友沈家桢先生说:”你们修持佛法的人,搞不搞‘五通’呀?“”五通“也者,俗所谓”千里眼“、”顺风耳“、”他心通“等等”广大“之”神通“也。
  沈君说:”不搞!不搞!“
  ”为什么不搞呢?“我又问。
  沈君微笑说:”火候到了,自然‘五通’俱来……我们不能为修‘五通’而学佛……“
  ”火候到了!“真是禅门的一句渴。
  ”火候“不到,如何能谈”通“呢?
  那时笔者亦已放洋十载,在美洲也曾参加过洋科举。但是笔者毕竟是中国农村里长大的。带着中国土气息、泥滋味的山僧,又怎能和美国的科第中人,参禅说褐呢?!
  李宗仁先生那时是坚决地支持我写作计划的当事人,坚决到几乎要拂袖而去的程度。这反使我十分为难——因为我自己并不那样坚持我的一得之愚。林冲说得好:住在矮屋下,哪得不低头呢?事实上,李先生全力支持我的原因,也倒不是赞成我免修五通。他的主旨是想乘机写一部控诉书,或鸣冤白谤书——这一点却正是哥大的清规戒律所绝对禁止的——历史不历史,对他倒是次要的。但他至少是不愿做个专门提供”内幕“和”秘史“的学术情报员。虽然他这条”资格“,最后可能导致他死于非命,他所能提供的”内幕“也实在是很有限的。老实说,这部书上所有的重要关节,很少我是不能在”着述史料“中提出注脚的。
  在这两个壁垒之间,我这个撰稿人何择何从?!当时也真是一言难尽,煞费心裁!
  八、李传以外的杂务
  笔者与李宗仁先生合作,前前后后虽然拖了六七年之久,但是我为这中英两稿的”全时工作“实不出三整年——虽然这两本一中一英的回忆录,都是部头相当大的书。它们也是哥伦比亚大学中国口述历史学部,唯一完工付梓的两部书。
  在全书尚未煞青之时,我又被调去访问已故黄郛将军的遗孀,黄沈亦云夫人。黄夫人是位能诗能文的才女,那时正在纽约撰写她的《亦云回忆》。她并带来数箱黄郛将军——那位”摄阁“国务总理,”塘沽协定“的主持人,”蒋介石的把兄弟“——经手的绝密文件。
  我的任务是帮助她清理并考订这几箱无头无尾的”密电“和”私档“;并襄赞她老人家改写其回忆录,同时把她自撰的”中文初稿“,增加史料,改头换面,译成英文。
  那时寓居纽约一带昔年的中国政要,有意来哥大加入”口述历史“行列者,可以说是成筐成篓的。大学人手有限,应接不暇;所以我上项助理黄夫人的工作,乃被硬性规定——限六个月完工。我便以这迫切的时限,把冗长的《亦云回忆》的中文稿,以英文改编”从……初稿伸缩写成英文稿廿五章“(见一九六八年台北出版《亦云回忆》中文版上册、作者自序二),凡八百余页,亦三十万言。
  那几箱”黄郛私档“,是笔者在海外所见真正的”内幕“和”秘史“——关于”闽变“的秘史。我在”民国史“上,很多心头上的不解之结,一读之后,均豁然而释。我对这些”密电“所发生的”考据癖“,大致与胡适之对”红楼梦“的兴趣,不相上下罢。
  黄夫人对她丈夫这几箱遗物的内容是不太了解的。我细读之后,向她解说,黄夫人就想改写她的《亦云回忆》了。她改是改了,并另写一篇《自序》——《自序二》。但迫于时限,所改无多。我在她译稿上由她批准的”改写“,也”改“得有限,实在是件很可惜的事。
  黄稿甫竣,校方又改派我接替对顾维钧先生的访问。我接替的工作阶段,正是顾氏”学成归国“,兼任外交部和大总统府的”双重秘书“,亲手译泄”二十一条“,其后经过”巴黎和会“、”华府裁军“,又继任外长,递升内阁总理,代曹大总统”捧爵祭天“;北伐后隐居东北、襄赞”少帅“;”九一八事变“后,参预国府外交、招待”雷顿调查团“,以至率团出席”国联“并首任中国”驻法大使“的那一大段——也就是顾氏毕生经历上,那最多彩多姿的一段。
  其外顾氏还藏有外交私档三十七大箱,他有意捐存哥大。这对我这位学历史的来说,也真是一座宝山。经顾氏面托、校方授权,我又负责把这三十七箱文件和顾氏四十年的英文日记,接收过来,并负责整理、编目和摘由。为此哥大当轴又调我以助教授身分,兼该校中文图书馆主任,并要我订出中国文史资料的整理和扩充计划。十目所视、十手所指,这项工作是万般繁重的。
  这个中文图书馆,不提也罢。我接手时,它哪里是个图书馆呢?简直是个伟大的字纸篓。几乎半数以上线装书的书套,都可摇得丁东作响。那些二三十年代出版的书报,由于长期高热烘烤,无不触手成粉。抚摩之下,真令人心酸泪落和愤恨。
  对这二十余万本珍贵图书的抢救,我自觉责无旁贷。中文部的华裔同事们如鲁光桓、王鸿益、汤乃文、刘家壁、汪鲁希、吴健生诸光生与我早有同感。因而在我于一九六二年秋初,卷袖下海之时,大家同心一德,通力合作。他们也被我这个”主任“推得团团转。这是我祖国文明的珍贵纪录。我们只想把这宗世界闻名的汉籍收藏抢救下来,如此而已。
  但是谁又知道我们这几位隐姓埋名的”天朝弃民“,日以继夜地为大学做了这桩无名无利的苦工——我们的薪金都属于当时哥大最低层的一级——却惹出校中有关部门意想不到的嫉忌和打击。而最令人啼笑皆非的却是我们的问题出在我们众口交赞、远近闻名的工作成绩——这成绩,纵迟至今日,该校上下还是继续认可的。为什么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呢?这才使我逐渐感觉到我个人已被卷入美国学府内所司空见惯的最丑恶的”校园政治“。我们这个芝麻绿豆大的”中文部“,要生存下去,它这个”主任“,就得应付人事、援引党与,甚或谄笑逢迎,踢它个校园内的政治皮球!
  笔者一介书生,偷生异域。要如此降志辱身?!为着是保持这份嗟来之食呢?还是为着对这宗汉籍收藏的”责任感“呢?”责任感“与”自尊心“原是一个铜元的两面,二者是分不开的。一个善于逢迎的人,他的灵魂里是不会有太多”责任“的。但是相反的,如果只是为着”责任感“,来”拔剑而起,挺身而斗“,别人根本不知道你责任何在,那你也只是个市井暴徒而已,市井暴徒能完成什么”责任“呢?你牺牲个不明不白,”烈士“”义士“云乎哉?
  加以当时哥大校内的”中国学“名宿,老实说,也不知道大学的汉籍收藏究有几本书。他们各有一个专钻的”牛角尖“;只要在这”尖“内,他们所需要的”资料“,能一索即得,也就心满意足了。尖子以外的万卷典籍,干掉、霉掉、烂掉、偷掉,管他鸟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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