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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宋氏从唐内阁下岗时,各省正为搞国会选举,紧锣密鼓,声震全国。这时南北小党共有数百家之多(吴相湘教授曾查出诸小党文献多至百数,见吴相湘著《孙逸仙先生传》下册,第1164页;张玉法教授则发现至少有三百个,见上引张书)。但是这些小党党魁,想选上一个议员,实非易事。所以他们一定要向大党靠拢才有希望。这时宋教仁正在扩大同盟会为国民党,因此他就对这些“小游击队”加以招安收编了。但是宋教仁现在是名满天下、有首相资格的大党魁,你要望门投靠还得有一定政治本钱呢!否则你只能做做诸侯的附庸,甚或附庸的附庸。所以宋氏这次组党只看重了统一共和党、国民共进会、国民公党、共和实进会几个较大的小党。它们若非真有群众基础,就必须有名满全国的党魁,才能邀宋某之青眼呢!例如统一共和党,它的党魁是蔡锷(蔡后来不愿为政客利用,坚持退党),中央理事有谷钟秀和吴景濂等宰相级的官僚,那自然就变成遯初先生的阿兄阿弟了。(注意:这时他们都只是30岁上下、少年得志的小顽童,气焰万丈呢!)
民国元年,也就是1912年,8月25日,国民党在北京召开成立大会,与会者数千人,极一时之盛。这时孙中山应袁世凯之约,于前一日刚抵北京,当天也出席大会作主题演说,并以1130票之绝大多数,当选为理事长。孙中山力辞不就,国民党中央乃决定由宋教仁代理。宋乃成为当时中国第一大政党之党魁,锋头之健,气势之高,真是一时无二。
第二部分“孙大炮”与20万里铁路计划
正当国民党成立,锣鼓喧天之时,中山也正与袁世凯日夜盘桓。孙公留京一月,竟与袁晤面达13次之多,且多为二人之密谈,有时只有总统府秘书长、有财神诨名的梁士诒在座。《国父年谱》(1965年,“台北党史会”编印)记载说:
先生留京约一月,与袁会晤共十三次,每次谈话时间自下午四时至晚十时或十二时,更有谈至次晨二时者。每次会晤,只先生与袁世凯、梁士诒三人,屏退侍从。所谈皆国家大事,中外情形,包括铁路、实业、外交、军事各问题。表面甚为畅洽。先生察袁野心,然仍予推崇,以安其心。(见《国父年谱》上册,第137页,引《三水梁燕孙先生年谱》)
这次孙、袁密谈实在是他二人的蜜月期。彼此固有其相互诚心推崇之处,但二人也难免有各见其短之处,背景不同故也。袁世凯是传统中国里的“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才大心细,做事扎扎实实,有板有眼,是位极有效率的行政专才和标准的中国法家。然而他无理想,对现代政治思想更是一无所知,这是时代关系,先天后天自然发展的结果(顾维钧先生当时是袁氏随时咨询的机要秘书,事后告诉我亦如此)。
而孙中山却正是袁的反面。孙公周游世界,爱国之心极烈,为人又好学深思,满头脑理想,欲施之于中国,而道不得行。辛亥之后自己虽不在位,但对袁世凯倒满怀幻想,希望袁能拯斯民于水火,臻国家于富强。富强之道,根据他在国外(尤其是美国)观察所得,实在要“人尽其才,地尽其利,货畅其流”(《上李鸿章书》上的话)。欲货畅其流,修铁路实是第一要务。因此他在与袁氏密谈时,实在是诚心诚意地劝袁练兵百万以强中国。他自己则愿专任修路之责,希望把全国铁路延长至20万里(一说10万英里)。中山这席话虽出诸一位伟大爱国者的至诚,但是听在有高度行政和经济建设经验的袁世凯的耳朵里,就是信口胡吹了。所以袁氏后来背后语人,就说孙文是个“大炮”。中山的“孙大炮”的诨名,据说就是袁世凯叫出来的。但袁氏是个老官僚,他不愿开诚布公地与孙公辩难(其实辩也无益),他为笼络中山,乃顺水推舟,让孙氏监修全国铁路,期其能完成20万里的伟大计划也。
袁氏派孙中山去修筑铁路,显然是投其所好,给这个革命领袖找个优差肥缺,安顿下来,免得他继续革命或重新造反。谁知孙公是个诚实的爱国者,他把袁总统的美意当真,向中西媒体正式宣布自己今后的使命之后,就认真地干起来;袁总统也特授以筹划全国铁路全权,出任中国铁路总公司总理,设总部于上海。袁世凯并把他当年为慈禧太后回銮时所特制的豪华花车,拨给孙总理专用,以便巡视全国铁路现状;同时更饬令各地地方官,对巡视路政的孙总理做盛大招待。黄兴同时亦受任为汉粤川铁路督办以襄赞孙公。这是袁世凯这个老官僚的混账之处。语云,“君子可欺以其方”,而孙公不知也。在袁氏的怂恿之下,孙公竟率领大批失业党人,乘了豪华专车,到全国视察去了。等到后来孙、袁交恶,当局要清查铁道公司的账目,始发现铁道一寸未建,而视察公帑却浪费百十万两。政府就要下令通缉了。此是后话。
[附注]关于10万英里铁路、100万英里公路的建国方略,中山说了一辈子,但他1公里铁路也未修成过,笔者也曾撰专文试评之,不再多赘。近阅内地史料,今年(1998)3月铁道部曾召开“加快铁路建设动员大会”,确定今后五年加快铁路建设的总目标是,2000年铁路营运里程达到68万公里;到2002年,突破7万公里,见《中国铁路建设确定五年目标:初步安排投资2450亿元,营运里程7万公里》,载1998年3月30日《人民日报》(海外版)。时至今日,中国铁路营运里程,还未突破7万公里,中山先生要在民国初年建20万里铁路,岂非大炮哉?袁氏是知其不可而故意使其浪费国帑,设阱以陷之,这就是袁之大奸巨猾的表现了,中山因无行政经验,乃有此失。
第二部分国会选举,国民党大获全胜
袁世凯对国内政治、经济建设,以及抓权、抓位、抓钱、抓军等古典政治(classical politics)虽然经验老到,但对群众工作,以及组织政党、争取选民、控制议会这套新玩意儿,就显然是外行了。正当打发孙、黄乘花车作万里巡行之时,国会选举已进入高潮,在宋教仁亲自策划与领导之下,国民党得392席,大获全胜,国民党的反对者虽也分分合合一番,组成民主、共和、统一三党以为对抗,然三党得票总数,却不及国民党票数的三分之二,不能影响国民党既得多数的全胜之局。在此之前,宋教仁口口声声,要组织清一色的国民党政党内阁。这一来,则这个政党内阁就真的呼之欲出了(关于这次国民党成员当选参、众两院议员的全部名单,可参阅张玉法著前书,第531~566页,附录二,“两院议员表”)。
宋教仁在完成国民党建党之后,忙里偷闲,曾于1912年10月中返桃源探母。宋那时也是无官一身轻,暂息仔肩,优游桑梓,也颇享林泉之乐。谁知这时国民党捷报频传,各省党员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希望遯公出山领导。邮电飞来,终日不绝,宋氏在乡下也就待不住了。当宋府家人正在预备庆祝农历新年时,宋已迫不及待,拜母别妻,再上征程。
宋教仁于1913年2月1日(农历壬子腊月二十六日)自桃源动身,经长沙、武汉沿江东下,后在上海、杭州、南京等地视察党务。斯时国民党选战大胜,党员士气高涨,宋氏政治前途如日初升,所到之处,欢迎会上无不人山人海,宋亦随地演说。然宋氏所讲内容则与中山迥异。中山只是宣传他自己的主义,不外平均地权、节制资本和修建铁道。宋则侧重于政论,批评国事,讨论朝政,臧否人物,甚至主张加强党务,宣传夺权。在国民党湖北支部讲演时,宋竟赤裸裸地批评袁政府“自掘坟墓,自取灭亡”,并说“到了那个地步,我们再起来革命”云云。3月9日,他在南京讲演,那就更激烈了。他把当前政府说得一无是处,其所以然者,皆为不依法行事的恶政府的恶政有以致之。总之,宋的主旨是要产生纯粹的政党内阁,总统不负责任,国会应先制宪,再依法选举总统。其措词之激烈,主张之绝对,虽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之英、美政党的政治演说,亦多不及者。因此宋之党中同志便为他的安全担心,而宋少年气盛,不以为意,真是初生之犊不畏虎也(关于宋教仁这些组党和演说的史料,吴相湘教授写的《孙逸仙先生传》和《宋教仁传》所引均甚详尽;宋氏遗著和其他文献材料,保存得均甚完整,一索即得)。
再者,因为这时国民党选战初胜,若干党员难免骄纵,有的甚至公开主张改选总统,让孙、黄复位。笔者在《晚清导论篇》曾叙述过当年大清皇朝,就是被袁宰相用此一手法搞垮的。恶有恶报,时才转眼,现在又轮到自己来现世现报了。因此袁氏闻报变色,也就不难想像了。袁本不怕孙而怕宋,为着安抚宋氏,他先拟用古典方式加以收买。当宋教仁从唐内阁中下岗时,有意还乡退休,袁曾借口赠宋50万金以维持其退休生活,被宋婉拒(见吴相湘著《孙逸仙先生传》引陈旭麓主编的《宋教仁集》,下册,第426页)。更早时,袁曾送宋教仁一本某银行空白支票簿,请宋自由支用。宋略支少许表示谢意后,即以原簿还之(见李剑农著《最近三十年中国政治史》,第282页)。袁之对宋,可说是优礼备至,而宋不为所动,袁就暗藏杀机了。宋公是中华民国的开国元勋,顶天立地的一位大政治家,革命时临危未死的烈士。袁世凯这个曹操,小视了这位正人君子了。当然宋氏道不得行,终以烈士亡身,也有他的缺点。遯初是位一流的政治家,却是末流的政客(a good statesman but a poor politician)。主持庙堂大政,岂可学小政客的意气用事?子曰:“管仲之器小哉。”吾为宋君拭泪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