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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政界之中,果有如是之分别,则不独前二语为吾辈所当牢记,而历史中所有最多之治制,如亚洲所今行,乃至欧洲诸国二三百载以前之所有,真皆成一片黑暗世界。其治民也,舍奴使虏用,纯恃压力而外,无他术可由。则言治之家,深恶痛绝,谁曰不宜?而无如其非事实也。何者?其制不可行也。虽欲行之,断断无此权力故也。言近古之霸主,似当为法之路易十四首屈一指。请试思路易十四之事,夫主之于奴,若白种之畜黑奴,至矣。然亦未闻纯用压力至于极点者,以其事非主人之利也。故所谓压力者,不过以势相临,谓主人有如是之压力,随时可用耳。凡为主人者,同利故相救,正如刚毅所言:“宁利友朋,不资奴仆。”由此言之,使路易而为国民之所逼,彼将引邻敌之力,以自压其民乎?而英伦、布鲁士,亦将为之出兵,代平内乱乎?顾历史中并无此事,而当时即欲为此,恐亦势所不能。然则路易计将安出?或曰路易所练之兵,正于此时用耳。虽然,所练之兵,非法民耶?而如前之言,法民皆奴仆也。然则彼奴仆之中,有其擐甲执兵,敢死任战者,此在路易,非危事耶?曰彼皆党于路易,爱戴路易,而为路易之爪牙鹰犬者也。然则路易之威权,固待兵而后具。兵,民也;民,群下也,是其治权,非自上而达下,亦白下而逮上耳。虽机关相异,而由国民附之,而后有权则一。近世政府,为民心所不附则倾,而路易十四,使其师徒叛之,则亦摇手不得也。然则彼卢梭诸公之政论,分治权为由上由下者,无乃似实而实虚。所谓霸主治民,犹家君约束其童稚者,亦无是处。
若云国民之中,有少数人,党附霸朝,以其部勒之密,训练之精,因此而生势力,得以压制多数之人,此其言近信。然欲得此少数人党附,亦须要结噢咻而后得之,是其权力非无所待,而对于此众,亦不得率意径行,是其人虽对余民为无责任,而对于此众有责任也。且吾所尤不解者,卢学每谓以力服人,为专制治法之所独,不知使真专制,其所具力,理应最少。雅理氏三制之中,最不能全仗自力者,莫专制若。谓专制以道德才智服人,谓少治众治,以力量制人,犹可说也。奈之何以专制之独夫,而谓其有制服亿兆之能力乎?且由此观之,专制之君主,无不借助于人之理。既借助矣,即对于人,不得率意径行。是故谓天下有无责任之贵族民主,于理可通,而云有无责任之专制者,古今真无此物。
此理自我辈观之,亦自明了。而古人之意,若有异者,则以天命之说Divine Right深入脑海故也。读班叔皮王命之论,则知汉人于宗教之迷信,而程伊川于商、周之际,亦有天命未去之说。至苏子瞻上神宗书,乃言人主所恃,人心而已。可知古人之于帝王,其得位行权,皆若天之所相,而又不言明其所以相之何如。果其灵异,存乎事实Objective,抑不过众人心里,信以为然Subjective。夫人君既为天之所立如此,是以东西宗教,莫不以尊君敬上,奉法怀刑,为斯人最重之名谊。政府得此,其势益隆,其植益固。虽然,使阴骘之言而信,则吴天曰明,及尔出王,昊天曰旦,及尔游衍,鉴观有赫,所必由天眷而后存立者,初何必专制独治之政府而后然?即贵族庶建之治,倘非天相,乌能存乎!彼古人以天命属专制者,以所见政府,类多专制故耳。若夫近世,则有谓非民主立宪之治,必无当于天心教旨者矣。此真彼是各一是非之说也。
顾我辈于此,所当著眼者,在治权每得宗教之助而益张,与其所以为助之理。夫旧谓专制独治,止于以力服人,其说既为吾党之所破矣。若谓至尊之势,至重之威,天泽凛然,不可侵犯者,由于宗教为之辅。然岂皇皇上帝,果以雷霆风雨,助行权欤?或曰,是不然,宗教之力,不在形迹,而在人心意念之间。明为天命,尊为天子,于其实力,无几微增益也。而民之视之也,乃大有异,向无宗教,其不能得此无疑。路易十四,法人中之最为尪羸瘠弱者也,而其民视之,若圆光被体也者,顶礼崇奉,惟恐后人,亦因教言不敬君王,为天诛之所必及云耳。夫如是言,则专制之所以得宗教而益威者,其力正出于民心,虽不同于前者之以形,而其治权之自下逮上,非自上达下,又以明矣。
或曰,此特专制之谲术而已。夫独夫自力之无可言固也,然少数所以制多数者,以其部勒服习之不同,而一人之所以驭兆民者,亦以其法术机诈之不测。称天而行,居之不疑,有命自天,王者不死。凡此皆所以起颛愚之迷信,用以欺世盗权者也。虽然此等之事,必事势相成,暂而行之,或可得志。若谓历史中志制之主,悉山此术,则殊不然。试更以法之路易十四为喻。夫谓彼之所以制御国民,使人望之若天神而畏服者,此中宗教之作用甚多,此言们也。夫使事出于欺,而谓路易有欺其民之意,恐路易不任受也。何则?一是威仪典则,与夫称托之隆,凡所以成王者之贵者,路易固未尝自为,而有所受之者也。其义或萌孽于数千载之前,得宗教国俗,相与酝酿抱伏之,至于路易之身,而承其利。然而发明此义之神甫师儒,虽为路易所大利,而其人与路易之身,终为二而非一。非一故可以离,离则虽持与前反对之说可也。山此观之,将路易权力之重轻,非其身所得主,且有待于他人,使彼而欲权盛力张,将必于如是之众,微伺体察,常有以餍其情,而无失其意而后可。前谓路易之权,起于人心,今又见路易之权,起于持此人心者。是以史载路易十四之待教侣最优,而其国教侣,所以助其王亦最力。论者谓近古专制柄张,无有逾于路易者,而法民之尊王团结,亦无过于此时。直至其子路易十五之中叶,其民心乃一变。有是哉!路易之视教侣,无异拿破仑之视其兵也,而谓专制治权,由上达下可乎?
吾辈前路所发明,乃历史中要理,而将以破专制人君之所恃者。夫谓受命诸天,权发自上,此专制者之所喜闻也。虽孟子之论天命也,尝谓天命即徵诸民,而或以为其说但存于理想。顾吾辈求之东西历史,见凡专制之君,未有不俟民心之归、众情之戴而能立者。其所俟之多寡强弱不同,而即以此判成败。然则卢梭诸公,分政府为二等:一谓权发诸上,一为权发诸下者,其义荒矣。权未有不发诸下者也。虽然,专制之纯用压力,而以其民为奴虏者,固亦有之,是必见于兼弱攻昧取乱侮亡之时,即前所指为无机体国家者。顾当此时,其用压力者,必不止一人,而常为胜家之有众。胜家之众,常为军旅,而统之以一雄,此又有机体之专制也。有机体之专制,虽欲奋一夫私权,以暴虐群下,其势不能,将必有其所俯顺者。其好恶不可不同,其甘苫不可不问,否则败矣。汉高非专制之尤者耶?然入关告谕,必得父老之心,而后天下可得。项氏失民,虽强终仆,可以证矣。若于西史求之,则英之图德诸王,法之路易十四,德之维廉,俄之亚烈山达Alexander,至今日之尼古拉Nicholas,皆如此矣。盖其国家形式既云有机,斯不能叛天演之公例。譬诸生理,脱有谓脑力独奋,而无待于通体血液之灌输补益者,诸公岂信之乎?
既知一国治权,必本诸下而后有,则向所举以为独治众治之区别者,不可用矣。颇怪世俗论治,必谓众治,乃有公益monwealth 可言:一若独治之君,则必以摧所下民为快者,此其说之误,不待论而可知。夫谓治权在手,不以公益为心,而专以莫予违为快者,专制本不尽然,即在并兼之世,固亦有伐罪吊民之事。若夫英之图德,法之路易,普之伏烈大帝等,其治权专制固也,而其号令举措,则未有不云以公益为目的者。特其为此也,则云已之行事,独对于天,乃有责任,其于国民,固无责也。此犹云其行事是非功罪,惟上帝乃足考察而赏罚之。至于国民,既为其所制矣,固不得而过问。虽然,论事当察名实,王者于国民无责,于名则然,而于实不尔。英之雅各第二,法之路易十四,皆自谓于国民无责者,然雅各则以始终误认而败,路易则以行与言反而全,可以见矣。
由前所言,而二公例可立。一,凡独治之权,未有不赖群扶而克立者,此群扶之力,其士大夫可也,其豪杰可也,其民可也,其兵可也,甚至由于他国之众亦可。如印度国家,其扶立之者,非印民也,乃英兵也。二,即在有机体国家,亦常有专制之形式,此种国家,虽无议院,其有待于国民之扶立则同。但所谓国民,不必大众。而在一部分之中。此一部分,大抵皆国民之秀,而有国家思想者。诸公闻此,回家时于故书中,试检苏子瞻《志林·战国任侠》一篇看之,将悟其说,与此有互相发明者。
诸公闻此将曰,此真异闻!天下安有国民而扶立专制,甘为奴隶者乎?使叩其民情,未有不欲得议院者也。吾应之曰:此在历史,亦不尽然。盖事势不同,民有虽欲立议院而不可者。此如俄国安那皇后康、雍间即位,当国时,欲立国会,舍贵族无可集为议员者,民以为与其受贵族鱼肉,转不如任至尊之专制,且约必大权不复旁落,而后载之,此其证也。乃至战争之世,其黜众治,而用专制者尤多。盖当此之时,以求存立为先,一切国民利益,众皆视为后图,而群附于战胜攻取之能者。使其事暂,将所推戴之人亦暂。使其事常,如国处难守冲散之地,如普鲁士,如路易十四以前之法国,皆必待边线已立,国有四塞之固,而后可议其余。不然,专制之治,不可以已。历史中如路易,如伏烈大帝,如拿破仑,其得位行权,皆由此理。不过,当知此等专制一立之后,虽事势变迁,其权无由解散。虽其始有救亡之用,而其终常为殃民之资,此其制所以为千古之诟厉耳。
但不佞所为诸公辨晰者,固不止于黜旧说,乃在于进新知。旧说谓专制之权,由上及下;众治之权,由下及上。吾所发明,乃谓专制之权,亦系由下而成,使不由下,不能成立。然则旧之界说,不可复用明矣。虽然,专制众治,固自有别,而其异果安在耶?此是第八会结穴问题。所谓图穷而匕首见者,不得不为诸公郑重出之。又近者吾国国家,方议立宪,立宪非他,即是众治。众治则不得不用从众代表一制,凡此皆相因而生,无由解免。故不佞继此所欲为诸公发明者,乃中国此后国家,与前此数千载国家之区别。不佞郑重以言,诸公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