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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走别走,再聊会儿,正聊得起劲儿。”马林生拉住起身想回屋睡觉的儿子,“咱们就缺这么推心置腹地交谈。”
“我困了,明天还得上学呢。”
“再等会儿,我还有件事想告诉你,我怎么一下想不起了呢?”
马锐坐下,等了半天,问:“想起来了么?”
“没有。”马林生苦恼地摇头,“睡吧睡一觉也许能想起来。”
夜里,马林生一觉醒来,果然想起了喝酒时的一切,可儿子已经睡熟。为了不再忘记,他一遍遍地在脑海中过细节,直到确信已完全烂熟,刻骨铭心,才昏沉沉地放心闭眼又睡过去。
第十五章
马林生一觉醒来,头疼欲裂,他感到脑浆像开了锅的米粥在沸腾、在冒泡,从四面八方往外扑溢;每根血管每根神经都在这种温度和压力下像琴弦一样绷得紧紧的,铮然作响;两侧太阳穴的脉搏如同坚硬马蹄有节奏地踢打践踏着他,似乎随时都有可能皮肉迸裂,整个脑袋如同一颗拉响的地雷轰然爆炸。接连几天,他疼得死去活来,整个人完全成了行尸走肉,只有一个念头,头疼!其它思想一概停止。如果这疼的地方不是头,不是自己的头,任是什么他也肯定一刀把它切了。他终日捧着自己的头,搬不动,摘不下的,其苦万状。屡次动了轻生的念头,一想起孩子,一想起未竟的事业与生活,就又忍不住心软了。真是觉得自己特别可怜,特别不幸,活着活受罪,死又不甘心,难煞我也!痛煞我也!每每肝肠寸断,潸然泪下,于伤心动情处不能自已。
后来,也是一觉醒来,他的头不疼了,轻快多了,只是里边有点沉甸甸的,似乎脑浆都凝结成一个核,像枣核一样竖在脑中央。
他下地开始正常进食,行走,谈笑风生。
他发现自己依然记得那晚喝酒时的心理活动,对自己的记忆力很满意,看来并没受这场暴风雨般的摧残的影响。他想尽快找儿子倾诉一番,这事已经成了他的一个负担,如果不倒出去他就老得提着神儿想着它。但当他把那晚的心理过程和种种感想重新细细回忆一遍时,他惊奇地发现那些令他热血沸腾的认识包括那个誓言不那么动人了,尽管原话一字不漏但已不能使他激动了。就像一个老太婆虽然眉眼五官仍在但已没了血色没了光彩没了风韵,叫人不再爱慕甚至有些愧对她——一想起他曾那样激动他竟有些难为情。是时过境迁少了那个气氛少了那份悒郁少了那股酒劲儿还是这场大痛之后他的性格变了?都有点!
那天晚上他是有点忧郁或者干脆说是脆弱,加上又喝了不少酒,更加伤感,因而很容易受触动被感染,平时不在意的事那时就很注重,一下就投入进去了。现在太平了,清醒了,冷静了,考虑问题全面了,自尊心啦身份感啦都回来了,像个被掀了王八盖子的乌龟又翻了过来,重新把那层硬壳又朝上了,当然又坚强了。再有,经过那场大痛,他颇有死里逃生还魂阳世之感。他觉得自己就像死过一次似的,很有些看破红尘。人生不过如此嘛!大难临头哭都来不及,谁又顾得了谁?你对别人爱也好恨也好又能持续几日?到头来还不尽是一笔勾销?你一笔勾销了别人又在哪里?你既不知他又何知?如此一想,顿觉无牵无挂,什么话也懒得说了。那几日,正是那个空前壮观的运动会以空前的成功进入尾声,最后辉煌了一夜就偃旗息鼓了。全国人民高兴得什么似的,又都有点意犹未尽。那个载歌载舞、焰火满空的告别之夜后,电视里开始天天播放各代表团下旗回国在住地在机场与中国官员和工作人员依依惜别的场面 。
马锐那几日没少守着电视掉眼泪,像送亲戚似的目送着那些高矮悬殊胖瘦不一的各国运动员一拨拨走人,心头回荡着《何日君再来》的旋律。使他奇怪甚或有些不解的是,平素那么重感情,人家来时也是欢呼雀跃手拉手地迎进门的父亲在人家走时却完全无动于衷,那一幕幕动人的场面非但不能使他与天下苍生共哭一腔,反倒连连冷笑时而还对画面上的缠绵表演露出不以为然,嘴里念叨:“什么呀什么呀……”
马锐好奇问他:“你平时不是挺好个热闹?就嫌节日少,家里来个查电表的,你还拉住人家说三道四想方设法挽留人家多坐会儿。今儿这么些人扔下亲热一古脑儿走了,你怎么一点不难过?倒像巴不得人家早走?”
“早走也是走,晚走也是走,谁还能不走?”马林生冷笑,“就是咱们俩,也没几年缘分了,一松手,便万劫不复,再见不上面了。”
“爸,您这情绪不对头啊。您最近又看什么邪书了?”
“你管我对头不对头,我不对头又与你何干?从今后咱们各自撒手,谁也别管谁了。”
“您肯定又看了一遍《红楼梦》。爸,这话怎么说的?我没怎么着呢您倒自个儿先中毒了按说您比我批判能力强啊。”
“什么叫中毒?我这是自个儿悟出来的。你不觉得怎么着那是你还迷在里边呢。你才多大?你又栽过几个斤头?”马林生甩手要走,大有一副参破人生不屑与争的旷达,“哈哈……”
“等等,等等。”儿子慌忙拦住他,又惊又惧地问,“您这是打算一甩手上哪儿?”
“哪儿也不去。”马林生回过头讥讽地看着儿子,“我真要走,你拦得住么?”
“我觉得吧。”儿子横身拦在门口,“人贾宝玉那是温柔富贵,烈火烹油过来了。您,一个苦孩子,早早学他后半生,什么都没见着呢就是悬崖撒手……也忒不值了。再说,您也不见得像人家是个有来历的,去无去处——您上哪儿啊我问的是这个。”
“你何以见得我就没来历?”
“爸,咱们要自个骗自个就没劲了。”
“凡人都有个来历,岂有没来历的?”
“可哪儿来哪去也得有个时间表对不对?您到日子了么?没到日子,您就熬不住自个先跑回去,也不得其门而入啊。”
“你这个小鬼还挺会做思想工作。”马林生扑哧一笑,“我哪儿也不去,就在院门口站站。”
他背着手站在院门口看了会儿过往的行人和飞驰而过的自行车,又转回屋里。
他一屁股坐进沙发里,拿起一支烟划火柴点着,笑着问儿子:“我要真一走了之,你是不是还有点舍不得?”
儿子相当严肃,“爸,您不觉得您这么大人有这想法荒唐么?”
马林生骄矜地含笑不语。
“您想啊,您长这么大容易么?这里渗透着人民的多少心血?您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您对社会是有责任的……”
“得得得,你少跟我来这套。”
“这可不是您平时教育我常说的?”
“那也就是跟你们小孩才这么说。”
“没想到你们大人这么玩世不恭。”儿子嗟叹,“我还以为人人都像我这么认真呢,我感到茫然。”
“你就别拿着那劲儿了,我都撕下脸了,你可还装什么?”
“您以为我一直是跟您装相儿呢?”儿子大惊,看着父亲,“您让我感到陌生。”
“行啦,儿子。”马林生怪笑,“别这么大惊小怪的。跟你端着架子讲道理你嫌我假,真跟你说点实在的你又被吓着了。”
“可是,可是我真没想到您原来是这么个人。”儿子惶恐、畏惧地盯着父亲,他看上去有点不知所措。
马林生冷笑,“我是什么人?好人!实话告你,就因为当了你爸爸,我才这么越活越不实在。你把我坑苦了,小子。从你记事那天起,我就没过一天像样儿的日子,没一天不勒着自己的,生怕给你留个坏印象。我哪儿是为自个活着的呀?我净尽责任了。你没想到我是这么个人,那是我把自个扭曲了!你大概都没想到我是个人吧……”
马林生乜视着儿子,儿子承受不住他的目光,低下头。马林生白他一眼,悻悻一笑。
“是啊,我在你眼里算什么呀?不过是一个父亲,一个符号。饿了渴了向我伸手,有麻烦有困难我就得替你解决,不管什么问题我都得有求必应。我既是你的宝葫芦又是你的万能钥匙还得宽仁体贴毫无怨言,否则就是禽兽不如,丧失人伦,法律也得制裁!”
“爸爸……”
“别他妈叫我爸爸,我烦了!我腻了!我累了!”
“你太颓废了,爸爸。”
“我没法不颓废,换你你受得了么?我活得也太惨点了,想干什么没一件能得心应手地去干的,工夫全搭你身上了。我也是自找,我生你干吗!给自个树敌呢?”
“爸,您这话说得可有点出圈儿。其实当儿子也没您说得那么轻松,苦衷也多着呐,有一弊必有一利,您当爸爸不也当出不少的乐趣?我可以给您举例……”
“少说便宜话儿,现在叫我看,是弊大于利!你到我这位置坐几天试试,你给我当爸,我当你儿子,我玩几天……”
“您这话可越说越不像话了……”
“本来嘛,我这是实事求是,你也含糊了吧?”
“我不是含糊,是没这道理……”
“我保证服你管,决不跟你顶嘴,我让你瞧瞧我这儿子是怎么当的,保准是个好儿子。”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您这不是让我没法做人么?您要骂我,您就直接的,甭绕这么大弯儿。”马锐急出一头汗。
马林生瞅着他笑,“完了吧,知道这差使不好干?咱任人惟贤呀。”
“爸,您就别恶心我了。我知道您心里不好受,有苦说不出,可您再怎么不好受,也别这样要我好瞧的,我从今后听您话不就完了?”
“晚喽,儿子。不管你接不接任,我是决意引退,挂印而去,没人干,咱就让这职位空缺。”
“爸……”
“叫大爷也来不及了。我决心已定,谁也甭劝我。我怎么不知道舒舒坦坦的非给自己找罪受? 非招人讨厌?我不会享受?不信你看着,我折腾起来比你会——玩过!”
“爸,您是逗我玩呢吧?”
“哼,你就等着瞧吧,我还说到做到,食言就让我变个大胖子。”
马林生撇下目瞪口呆的儿子,甩着两手轻松得意地扬长而去。
马林生醉酒头疼那几天,齐怀远来看过他,一见面就说:“是为孩子闹的吧?”
当场就令马林生有些感动,这女人竟是个明白人呢。从上次在齐家窗根儿被齐怀远薅住,经过那次交谈,马林生心中就暗自开始对齐怀远刮目相看。这次病倒在床上,别人都认为他不知自重饮酒过量纯属自讨苦吃,惟有齐怀远上来一句话便说中了他的心事,自此愈发敬重。
每日在床上躺着就盼着齐怀远来说话儿解闷儿,有时齐怀远隔天不来还打发马锐去唤盼星星盼月亮似的。那齐怀远也真是不辜负马林生,谈起孩子,句句都说到马林生的心坎儿上,
她一个女人拉扯孩子,当然是比谁体会都深。
“你说这孩子,你就算是父母身上的一块肉,可掉下来,就自个去活了,毕竟跟长在身上不一样了,你跟他生得起气么?”
这一句话,差点没把马林生眼泪说掉下来,只在枕头上连连点头,“可不是,可不是……”
“你呢,老马,看着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