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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授言重了,”余伯宠感叹,“凭我一己之力,恐怕无法承担如此深厚的期许。”
“怎么不能,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眼前不就是一个弃恶扬善的机会吗。伯宠,请你想一下,倘若得不到有效保护,这些文物的出土还有什么意义?倘若只想把文物占为己有,我们和倒行逆施的伦庭玉又有什么分别?唉,果真是那样的话,你方才对我的救助也全无必要,还不如让我困死在茫茫荒漠里反倒干脆。”
方子介嗓音嘶哑,脸上布满焦灼和悲切,近乎负气的语调绝不像是矫揉造作。在场的众人无不动容,余伯宠也深感不安,轻轻叹道:“教授,我理解你的苦衷,但夺取文物既非一人之功,我也不便擅作主张,还得听听合作伙伴的意见。”
说着,目光游移,首先向卡西列夫望去。卡西列夫耸耸肩膀,扬起手里的一包银洋笑道:“你可以将我排除在分配计划以外,有了这么多现金,我和弟兄们的买卖已经够本了。”
余伯宠微微一笑,目光又转向哈尔克,未及开口,哈尔克已大声嚷道:“为什么看我?我答应进入沙漠只是来对付姓伦的坏蛋,和这些旧家什破木简有什么关系?”
最后,余伯宠看着苏珊,稍显犹豫地询问:“苏珊,此时此刻,你总会有一些想法吧。”
“是的,”苏珊果断回答,“我认为你应该顺从方教授的意愿。”
“什嘛?”余伯宠惊诧地说,“你翻山越岭赶赴西域不就是为了寻找这批文物吗?”
“不错,”苏珊说,“我来到西域是为了寻找楼兰文物,但究其根本,也是想让我父亲的发掘成果不至于埋没。如今看来,这个目标已然实现,我还有什么理由感到遗憾呢?”
“这么说,”余伯宠犹自疑惑,“你已经决定放弃……难道一点也不后悔吗?”
“为什么后悔?”苏珊晏然自若,“经历了这一番风云变幻,使我明白了不少事情,一个人切忌贪心不足,否则永远不会有快乐的时候。伯宠,我能够几次摆脱厄运,又能在彻底绝望的情形下与你重逢,已经是上帝的格外眷顾。除此之外,似乎不该有更多的奢求。况且,方教授的民族情感和维护文物的信念令人敬佩,如果你的救援行动是代表正义的话,又怎么可以让这份热忱受到伤害呢?”
余伯宠更加意外,实际上他何尝不想成全方子介的苦心,但基于获取楼兰文物也是苏珊念念不忘的夙愿,内心不免颇费斟酌,谁知看到苏珊的态度竟如此慷慨洒脱,不由得如释重负。随即把那些交通证件连同剩余的银洋一起递给方子介,笑着说:“恭喜了,教授,你已经赢得了这批文物的支配权,但愿你可以给它们安排一个理想的归宿。”
楼兰地图(138)
方子介喜出望外,热泪盈眶,嘴角牵动了几下,像是要开口致谢,却由于过分激动,最终说不出一句话来。
消除了分歧,凝重的气氛一扫而空。大家开始忙着收拾行李,整顿车马,即将踏上归程。此时营地周围还倒卧着七八个毙命的侍卫,虽然都是伦庭玉的“死党”,却也是身不由己的傀儡,任其抛尸荒野毕竟于心不忍,于是余伯宠嘱咐民工加以掩埋,也算稍稍告慰一下不幸的亡灵。
和别人的轻松相比,苏珊却惘然若失。自从了解真相,她对哈尔克就怀着一份难以弥补的歉疚。偶尔偷窥探望,眼光正巧和对方相遇,不禁如芒在背,面红耳赤。
哈尔克见状徐步走来,若无其事地笑道:“你害羞的样子还真好看,小余这家伙倒是艳福不浅。”
“哈尔克,实在抱歉……”苏珊嗫嚅着。
“嗨,有什么可抱歉的。”哈尔克摆了摆手,“就要离开沙漠了,趁早把那些不痛快的记忆都丢在这个鬼地方吧。”
话说得轻巧,做起来又谈何容易,尤其看到哈尔克右手上的绷带血渍宛然,苏珊的负罪感便无从排遣,但沉思冥想,又有几分挥之不去的迷惑。“你和伯宠的计划虽属机密,却也不必对我隐瞒得滴水不露吧。如果事先给予一点暗示,也许所有的误会都不存在了。”
“傻姑娘,你以为自己是个善于掩饰的人吗?”哈尔克说,“即便假意屈从伦庭玉,眼神里也总是燃烧着仇恨的怒火。知道么,每次伦庭玉召见你的时候,唐怀远就会把上膛的手枪揣在兜里。”
“啊,”苏珊恍然惊醒,“你已经察觉……奸诈的伦庭玉从来没有信任过我,所以那晚故意闯入营帐寻衅滋事,就是想及时制止我的鲁莽行动。”
“是呀,我总不能眼看着你以卵击石,只有设法转移视线,却没料到你的反应如此激烈。”哈尔克苦笑,“不过,这样也好,被你一闹,伦庭玉对我的戒备明显放松,以至于最后落入我们的陷阱。”
“可是……你为此付出的代价太沉重了,被我削断的四根手指再也长不出来了。”
“没关系的,”哈尔克不以为然地举起右手,轻轻笑道,“我这只手沾染过太多人的鲜血,或许早就该挨上一刀。略微可惜的是,今后再也不能弹奏热瓦普了。”
越是满不在乎,苏珊越发惭惶忸怩,垂头看着地面,恨不能找条沟缝钻进去。
“好了,不谈这件事了。”哈尔克试图替她解围,“如果还有兴致的话,不妨给我讲讲宝日娜的消息。”
苏珊心头一沉,神色黯然,踌躇着说:“对不起,哈尔克,我只能告诉你一个悲惨的噩耗。”
哈尔克的笑容倏尔收敛,凝眉忖度了片刻,异常坚毅地表示:“说吧,我能够挺得住。”
苏珊稍作沉吟,尽量使用婉转的字眼,缓缓追述着宝日娜舍身营救,中弹殒命的过程,谈及她临终前痛心疾首,懊悔无及的情形,不由得怆然涕下,哽咽难言。
虽然已受到提示,并有过不祥的预感,但由苏珊亲口证实之后,哈尔克的反应依然哀痛欲绝。他紧闭双唇,想极力保持镇定,但虬张的胡须禁不住剧烈颤抖,两颗泪珠在眼眶里闪烁转动,终于沿着因凄苦而扭曲的面孔滚滚滑落。
看到铁骨铮铮的汉子如此伤心,苏珊的情绪也无法控制,想要说几句宽慰劝解的话,又觉得实在难以措辞。诚惶诚恐之际,眼光四下游移,忽然瞥见不远处瘫坐出神的伦庭玉,顿时义愤填膺,迈开大步赶了过去。
本想教训一下制造悲剧的罪魁祸首,谁知走到近前,却又踌躇不决。这时唐怀远的尸体已被抬走,留下伦庭玉孤零零呆坐原地,气色衰败,神态萎靡,没有了以往的雍容矜贵,只是一个体味着丧子之痛的落魄老人。
苏珊不无恻隐之念,紧握的双拳渐渐松开,伦庭玉也看见了她,居然露出一丝捉摸不清的笑意。“苏珊小姐,你是想来落井下石的吧。”
“你犯下的滔天罪恶,难道不该得到应有的惩罚么?”
“我是该为自己的粗疏付出代价,何况生杀大权由你们掌握,我并无选择余地。”伦庭玉的口吻十分平静,“不过,在你们实施报复以前,劳驾苏珊小姐先把我扶起来,伦某毕竟是有身份的人,站着受死也算不失体面。”
楼兰地图(139)
说着,轻轻扬起手杖,示意苏珊帮忙。苏珊既惊且怒,想不到已经落到如此地步,伦庭玉却丝毫不改颐指气使的傲慢,当即漠然回敬:“你又没有受伤,为什么不能自己站起来?”
“方才受了惊吓,我腿上旧疾复发,一时动弹不得。”伦庭玉解释,看到苏珊无动于衷,又幽幽叹道,“苏珊,扪心自问,当初无论发生了多么激烈的冲突,我也始终对你温和有礼,如今事过境迁,莫非你就不肯施舍一点点同情吗?”
苏珊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气,被这番哀乞责怨触及了慈悲情怀,迟疑了一会儿,随即上前一步,准备抓住手杖借势将伦庭玉拉起。不料,刚刚伸出手去,忽然发觉有异,留意到那支精钢手杖的底端竟然是空的,看样子很像一个乌黑深邃的枪口。
没等她回过神来,伦庭玉已沉声厉喝:“别动———”紧接着扣动暗藏于杖柄的扳机,一枚子弹几乎沿着苏珊的脸颊飞过。
(二十六)
枪声响起,整装待发的人们悚然回望,看见伦庭玉用手杖抵住花容失色的苏珊。错愕之余,猛然意识到,原来那把精钢手杖是一件特制的致命武器。
人们慌忙丢下手边的活计,纷纷围拢上前,而伦庭玉大声叫嚣:“不许靠近,更不许站在我的身后,否则就等着替苏珊小姐收尸。”继而恫吓苏珊,“你最好合作一点,我的枪法虽然欠准,但这么近的距离也不会失手,你总不想让迷人的娇躯上多一个血肉模糊的窟窿吧。”
苏珊目眦欲裂,悔恨交加,想不到看似失去防御能力的伦庭玉居然留有后手,更没有料到,自己的一念之差竟成了对方寻瑕伺隙的良机。
不少人慑于伦庭玉的淫威踯躅不行,也有性情刚烈者切齿怒骂,跃跃欲试,却被余伯宠大声喝止。“大家不可妄动,照他的吩咐去做。”
说完自己先收起武器,缓缓走上前几步,说:“伦先生,我们并不打算对你进行人身伤害,你又何必做此困兽之斗呢。况且,仅靠一支枪扭转局面也未免太天真了吧。”
“不错,我的枪里只有两颗子弹,一颗用以警告,另一颗绝不容浪费。”伦庭玉笑道,“但实际情况是,我并不准备和你们比拼火力,只须招呼苏珊小姐一人即可。而且,如果你肯将苏珊的生死置之度外,我这败中求胜的最后一招也毫无作用。”
“伦先生说笑了,我当然在乎苏珊的安危。”余伯宠用微笑来掩盖紧张,“不过,即使挟持人质,你的胜算会有几成,双方一旦形成对峙,像你这样精力不济的老人家又能支撑多久?”
“多谢你的提醒,我承认自己没有一夫当关的勇力。但这个问题倒不难解决……”伦庭玉一边说,一边翘首寻望,发现几名劫后余生的伦府侍卫正被枪手拘押,颇得恩信的董彪金祥也在俘虏之列,于是大声呼喊:“董彪,金祥,快到我这边来,你们的任务还没有完成呢。”
董彪和金祥犹豫不决,唯恐枪手们阻拦,却听伦庭玉嚷道:“怕什么?尽管过来,余先生惦记着自己的女人,不会为难你们的。”
话里的要挟意味明显,枪手们不敢鲁莽,以征询的目光投向余伯宠。余伯宠却也茫无头绪,他深知伦庭玉并非危言耸听,倘若公然对抗,很可能酿成一场惨祸。而顾盼迟疑之际,董彪和金祥已趁机分开人群溜回主人身边。
“我们三个人守望相助,轮流坐镇,坚持下去或许就不再困难了。”伦庭玉的气焰愈盛,指令董彪站在身后监视,金祥负责紧密看守苏珊。
前有枪口的威逼,后有金祥的防备,苏珊完全失去了逃脱的机会。想要大声劝告情人放弃营救的念头,却明知余伯宠不肯依从。又想以死相拼,却被金祥紧紧扭住双臂。她意识到自己又将成为大家的负累,内心的沮丧和苦涩无以复加,但也只有默默地望着余伯宠,眼里饱含着屈辱的泪水。
余伯宠不忍正视那片眼光,焦灼之余也不禁失悔,也许方才大捷之后过于松懈了,为什么不检点一下伦庭玉的随身装备呢?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伦庭玉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不无讥讽地笑道,“你大概正为自己的轻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