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麻烦事一直没有解决,那就是《五经》没有定本。
大汉立国之初,先王典籍多从秦代存活下来,从能背诵和传授全文的学者口中抢救出来,因为秦帝国的挟书令至为
严厉,简册化为飞灰。可是,记忆力因人而异,加之方言、人老牙缺等等原因,记录下来的文本自然有出入。帝国一心
恢复文教,胸怀又至大至厚,因此往往一部经典,因文本的不同,并立数家博士,俱为学官。至孝宣皇帝朝,五经各有
三家博士,这些博士所传经典,皆用帝国通行的隶书写成,故称今文经学。出于学术和仕途的考虑,各家博士不仅严格
门户,而且相互争论,都说自己的文本出自圣人亲裁。孝宣皇帝没有办法,干脆让大家到石渠阁开会,并且亲自来作决
断。除了开会,就是组织学者到皇家图书馆,将收罗到的各种经典文本互相比较,取长补短,搞出一个官方的定本,作
为考试的依据。
孝成皇帝河平三年,诏光禄大夫刘向等人校订皇家图书。刘向又让小儿子刘歆协助自己的工作。父子俩领着一帮学
者一干就是二十年。刘向病死后,孝哀皇帝让刘歆继续主持。这个刘向父子在校书时,发现图书馆里藏有许多秦帝国没
有烧毁的简册,当中有五经的文本。这些本子用先秦的文字——六国古文写成,有些经典或传记甚至是学官的文本中所
不具备的。刘歆经过调查,得知这些本子有的来自民间的进献,有的来自考古发现,其中的一些,已经由先朝学者与今
文典籍作过比较。刘歆来了兴趣,他开始校勘,最后,他相信这些古文的文本要比今文的文本可靠得多,于是他提出将
古文也立为学官。在与博士官们辩论之后,刘歆失败了,因为他太幼稚了,仅仅将经学看成了一个学术问题。帝国已经
有这么多人靠经学吃饭,不能再容忍别人来抢饭碗了。再则,古文的文本尚未得到全部系统地整理,研究和传授系统没
有确立,古文又为秦李斯统一小篆前的六国书体,识者寥寥。更重要的是,帝国确立经学的目的,本不专为学术,而是
树立帝国的政教大纲,因此,经典的文本是否与圣人接近是一回事,而对经典的解释、宣传和活学活用则是更重要的事。
帝国所立学官,皆有一套能够指导现实政治之术,甚至以《禹贡》治理黄河,以《洪范》察知天变,以《春秋》判决案
件,以《诗三百》当作谏书。这种庸俗化的应用,在帝国拨乱反正、创设文教的过程中,却极具生命力。而古文经典,
则缺乏这种功能。
可是刘歆还是把一个麻烦给惹下了。
世祖光武皇帝光复汉室以来,今文经学的门派分得更细,争斗也愈烈,但作为官学,它的思想渐渐不能适应朝政与
社会结构的变化,开始僵化。一些士大夫在民间整理和传授古文经,解释古文经,甚至编出了识别和解释古文经的字典。
这个学派呈现出两个显著的特点:一是不太注重从经典中发挥出实用的微言大义,而是注重学术化的考订文献、训诂章
句。二是更加复古,特别注重发掘经典中属于周代封建宗法和礼乐文化的内涵。这一点具有特别的价值,因为本朝中央
皇室的权力渐趋薄弱,而士大夫往往靠着世世传习经学而充当帝国公卿;同时,他们还靠着宗法制度聚族而居,组织起
一种新型的充满活力的庄园经济,形成左右地方政治、经济、文化的世族或者豪强。在他们的心目中,现实中的帝国君
主和郡县制统一国家的地位,渐渐让给了儒学的理想和宗族门第。征辟和察举的途径,也受他们的影响。因此,门第道
德、名节、博学,就成了他们的标榜。从这个意义上讲,党锢事件,尽管是大是大非之争,也未尝不暗含了一点中央皇
权和地方士族势力之间争斗的意味。而大汉消亡后至隋唐间三百多年的历史,正是士族统治天下的时代,此间,古文经
学却被立为学官。总之,古文经学到这个时候,似乎开始适应起时代的需要了。
世祖皇帝本人出身士族,他有喜好古文经的倾向。肃宗孝明皇帝同样如此。因此,自世祖皇帝朝,就有人要求立古
文经为学官。不过,他们都遭到了刘歆的下场。孝章皇帝朝曾以扶植微学的名义,诏选天下高材生进京学习古文经。但
古文经未能争得学官。学术会议在本朝也开了好几次,最著名的一次是孝章皇帝建初四年(79)的白虎观经学大会。今
古文的重要派别都有代表参加,争吵的结果,仍以今文为主流,但古文经的一些内容也被吸收。今古文经学各自内部的
相互分歧,使得经典的文本更加复杂。本朝的太学生员大大超过前朝,他们都希望考试的经文符合自己学派的文本。加
之他们不太愿意专守一家之说,兼通并学,因而在试卷中杂引诸家的观点。因此,帝国不得不组织人力校订厘正经文。
蔡邕他们的校勘,已是第四次大规模的行动了。
其实,蔡邕和卢植等同事们都通古文,但作为官方经学的定本,他们仍决定用今文经典作底本。他们一起给天子上
书,要求公布定本,天子欣然同意了。这时,中官李巡对天子说:有的博士为了弟子在试场中争高下,竟然贿赂皇家的
写经手,改动官本简册上的文字,吻合于他们的私家传本。这引起了大家的重视。最后,想出了一个办法,由蔡议郎亲
自用隶书写定经文,刊刻于石碑之上,立于太学。
这一年的三月,四十八块高一丈、宽四尺,正反面都刻有文字的石经矗立在太学讲堂前的东侧。计有《周易》、《
尚书》、《鲁诗》、《仪礼》、《春秋》五经及《春秋公羊传》、《论语》。蔡议郎一手好字,端庄浑厚中不乏清逸之
气。一时间,京师和从外地赶来观看、摹写的人众,络绎不绝,车马相继,填塞街陌。
蔡邕觉得,重新强调帝国的学术和礼乐制度,可能会再次树立帝国的威望,引导天子把握国家的大体,认识国家的
大政,或者,会保存帝国最有价值的东西。也许,大汉帝国这朵绚丽的花已经凋谢了,但这朵花结下的种子,却已经成
活、生长、壮大,成为一棵根深蒂固的大树,那就是合理的文教制度。今后可能会有无数个帝国相继出现,但只不过是
这棵大树上的花开花落罢了。
石经的树立,给蔡邕带来了一点信心。熹平六年(177 ),他又向天子建议恢复久已荒废的郊祀上天的祭典和在辟
雍举行尊慰老人、宣扬孝道的礼仪。这些,都得到了天子的认可和兑现。
天子的想法和蔡议郎大不相同。事实上,他喜欢各种典礼,因为从小,他就视各种朝仪为游戏。在蔡邕等大臣的指
导下,他举行了国家的几个大典。可他还不过瘾,马上自作主张,大加发挥。这一发挥,使得蔡议郎大失所望。
天子喜欢辞赋,这是大汉帝国特有的文学体裁,当初孝武皇帝读了司马相如的《大人赋》,飘飘然有凌云之志。辞
赋的字句铺排骈丽,读来朗朗上口,抑扬顿挫,令人如痴如醉,回肠荡气。可蔡议郎却教天子一套什么辞赋为小技、道
德是根本;辞赋的修辞技巧是末节、以文载道方为鹄的的大道理,让天子感到生厌,或者说,让天子无法理解。天子欣
赏自己的才华,可蔡议郎他们却不以为然。这帮士大夫一天到晚就是经学经学,道貌岸然,面目可憎。于是,一个异想
天开的主意在天子的脑子里冒了出来。他马上找来侍中祭酒乐松和贾护,让他们召集天下善写辞赋以及能写奇字、缪书、
鸟鱼虫书等美术字的人,待制鸿都门下,建立了一座鸿都门学。和太学不同的是,这所新学府专门研讨辞赋和书法,俨
然中国历史上第一座文学艺术学院,天子充当了这所学院的院长,将自己花了好大精力撰写的一部长达五十章,以上古
史为题材的鸿篇巨赋《羲皇篇》当作学院的教材。这下子开了帝国学术的先例,学界哗然。本朝的士大夫以经学为立身
之本,又以经学为帝国政教之本。可帝国的天子却立了一所以文学弄臣和俳优们组成的帝国学府,这实在是有悖大体。
可他们不明白,天子在这里找到了自我的位置。乐松和贾护本为文学侍臣,出身平民,以他们的名望绝对召不来名士级
的人物。于是,几十个无行趋势、擅长雕虫小技之徒成了鸿都门学院的生员,每天向天子形容讲述闾里市井那些东家长
西家短的事情,夸赞天子的辞章,卖弄辞藻和艺技。天子居于深宫,这一切都让他感到新鲜和满足。他给了这些人丰厚
的赏赐,待之以不次之位。
蔡邕多次谏罢鸿都门学,天子的脸色不好看。作为帝国文化的维护者,蔡议郎感到帝国最后的一块圣地也被玷污了。
这年夏天,那位曾经给大将军窦武写信的涿郡布衣、现任帝国政府秘书长的卢植尚书,在东观编纂《后汉记》的闲
暇之中,将老友蔡邕叫到一边,对他说:“阁下可认识阳球?”
这个名字,让蔡议郎出了一身的冷汗。
“阁下提起此人,莫非有什么见教?”
“卢某知道,此人是阁下叔父大人的对头。前几天朝廷罢免一批在地方施行严刑苛法和贪污横暴的官吏,阳球被控
告,逮捕至京。可天子却以他任九江太守时讨伐山贼有功,特加赦免,并拜为议郎。阁下应多加提防。”
阳球属于严刑苛法的酷吏,与贪污无涉,因为他为官清廉,也有政绩才干,但性情严厉,睚眦必报。此人出身渔阳
泉州的大族,又娶中常侍程璜之女为二房,少习弓马,善于击剑,酷爱申不害、韩非子的法家学说;以孝廉被举入仕,
任尚书侍郎,精于朝廷法律和制度,所写奏章,为尚书台的样板。出任高唐令时,曾因执法过于严酷而被朝廷收捕,后
被赦免。九江山蛮造反,朝廷以卢尚书出任太守,用怀柔之策,山蛮宾服。可卢尚书不久生病辞官,阳球接任,设了圈
套,将山蛮殄灭殆尽。当然,阳球更明白山蛮造反的原因,是帝国地方官吏的横征暴敛和残酷压迫,于是,他又杀了不
少奸吏。接着出任渔阳国相国,搞得郡中豪强权贵屏声息气。本朝以德治为本,故而像阳球这样的酷吏尽管整肃了社会
秩序,但口碑总是不佳。作为一个出了名的酷吏,阳球刻薄的性格和他所崇尚的以峻法理国的思想既相一致又相矛盾。
他对法律的无比执著,基于他刚猛狭隘的个性力量,他从来就没有畏惧过任何权势。但这一力量又使得他常常将法律当
成宣泄个人意志的手段:置人于死地而后快;或者,公报私仇,甚至犯法。他最初的声名来自于他对法律的公然对抗。
当时,有郡吏污辱阳球的母亲,少年的阳球纠合了十来个小兄弟,把那个郡吏家中杀了个鸡犬不留。
阳球和蔡议郎叔父蔡质有过节,这个过节完全出于个人的恩怨。可事情无独有偶,阳球还与蔡议郎的对头、大鸿胪
刘郃相善。现在这个酷吏来到了京师,对此事一定不会甘心。因此,卢尚书及时地将消息通报给老朋友。
可是,蔡议郎是个文人,他能有什么办法?只是出身冷汗,日日小心提防罢了。
不久,朝廷又拜阳球为将作大匠,掌管帝国的重要工程和器械制造。继而又拜尚书令。
次年二月,天子更加醉心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