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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是您订的货都买进了,胡利奥先生。”法毕奥先生说道,“小镜子、刀子、布匹、小珠子都买好了,还打了折扣。您什么时候回玛腊尼昂河上游去?”
“我那时不能单独进山做买卖,我需要一个伙伴,”伏屋说道,“但是出了那件事以后我不得不到离依基托斯远一点的地方去找。”
“因此你就来到了莫约潘巴。”阿基里诺说道,“为了让我陪你到部落中间去,你就跟我交上了朋友。就这样,你还没见到列阿德基,还没有成为他的雇员就开始学他的样子。你那时跟我说的都是如何发财致富的话:阿基里诺,跟我去吧,一年之后管保你发财,你那老一套都快把我搞疯了。”
“那也是一时心血来潮。”伏屋说道,“我比任何人牺牲都大,没有人像我冒这么多的险,老头。难道就这么完了吗?这太不公平了,阿基里诺。”
“这是上帝的事,伏屋,”阿基里诺说道,“判断不应由我们下。”
十二月一个炎热的清晨,皮乌拉来了一个外乡人。这个人骑着一头疲惫不堪迤逦而行的驴子出人意料地出现在城南的沙丘堆上。从侧面望去,这个人戴着宽檐帽,披着一件薄薄的斗篷。当太阳的火舌开始折射在荒漠上的时候,这个外来人透过黎明微红的光线第一眼就发现了仙人掌丛,烤焦了的稻豆,还有卡斯提亚区那些离河越近就越是挤在一起的众多的白色房屋。他高兴了。他穿过浓雾向着城里前进。他早已从远处望见了河对岸婉如一面镜子在反光折射的城市。他穿过卡斯提亚区唯一的一条当时尚无人迹的街道,到了老桥就下了驴。他观察了一下对岸的建筑、石子铺的街道和带有凉台的住宅,空中充满了徐徐落下的沙尘,教堂的坚固塔楼上挂着烟垢色的圆钟。在北面,田野像是一片片绿色的斑点,沿河向卡达卡奥斯伸展开去。他手提缰绳,牵驴过了老桥。他一面不时地用鞭子抽打自己的裤腿,一面在城里一条主要的街道上行走,这条街道笔直漂亮,从河边一直通到阿玛斯广场。到了阿玛斯广场,他止住脚步,把驴子拴在罗望子树上,就在地上坐了下来。他把帽檐往下拉了拉,抵挡那袭击眼睛的无情沙尘。这个人准是经历了长途跋涉,因为他现在的动作迟缓而疲乏。尘雨下过之后,当首批居民出现在被阳光照得耀眼的阿玛斯广场上的时候,这外来人睡着了。驴子也在他身边倒了下来,满嘴绿沫,双眼翻白。谁也不敢唤醒他。消息在周围传开了,阿玛斯广场登时充满了好奇的人。他们在外来人的附近低声传话,互相推搡着挤到他的身边。有人爬上凉亭的顶部,也有人攀在棕榈树上观望。这个人年轻,健壮,宽宽的肩膀,蜷曲的胡子遮盖了面孔,衬衣没扣,露出肌肉结实的满是细毛的胸部。他张着嘴在酣睡,发出轻微的鼾声。干裂的双唇间露出猛犬般的牙齿,又黄又大又尖利。他那肮脏的长裤、靴子和褪了色的斗篷都撕成了条条,帽子也是如此。他倒是没有带武器。
他一觉醒来就一跃而起,摆出一副自卫的架势。他那红肿的眼皮下,一双充满惶惑的眼睛打量着众人的面孔。人们露出了笑容,从四面八方自发地向他伸出手来。一个老年人连推带搡地挤到他的身旁,递给他一瓢清凉的水。这时陌生人笑了。他喝得很慢,贪婪地品尝着,眼神也放松了。周围的低语声越来越高了,人们争着要同这个新来的人谈话,询问他的旅途情况,惋惜他那头驴子的死去。他这时也笑出了声,同许多人握手,接着他从驴背上一下子拖下褡裢,打听有没有旅馆。他在殷勤的居民簇拥下穿过阿玛斯广场,走进了北方星旅馆,但是客满了,居民们安慰他,许多人表示愿意接待他,于是他就在梅尔乔·埃斯宾诺沙的家里住了下来。这个老人单身住在老桥附近的堤岸上,在契腊河岸有一小块土地,离家很远,所以每月只去两次。那一年梅尔乔·埃斯宾诺沙打破了纪录,接待了五个外地人。通常这些客人在皮乌拉只是逗留一段时间,购买棉花收成,卖掉牲口,寄卖一些别的产品等等,也就是说几天,最多几个星期也就够了。
而这位外来人却留了下来。居民们对他的事情知道得极少,而且几乎都是否定的:他不是牲口贩子,不是收税官员,也不是旅行推销员。他叫安塞尔莫,自称是秘鲁人,然而没有人能从他的口音里听出他到底是什么地方的人。他没有利马人那种女里女气、爱用疑问句的口气,也没有契柯拉约人那种类似歌唱的声调;不像特鲁希略人讲话时那样讲究发音,也不像山区人在发“rr”和“s”音时那样总是把舌头咂得噼噼作响。他的口音与众不同,懒洋洋的,很富于音乐感。他用的短句和成语也是闻所未闻的。他跟人争论起来时那种激烈的声调令人想起那位骑兵队队长。构成他唯一行装的那个褡裢大概装满了钱财,但他怎么能穿过荒沙地带而未遭到匪徒的袭击呢?居民们对他从哪里来,为什么选择皮乌拉作为其目的地,都不得而知。
他到达的第二天就在阿玛斯广场露面了。脸上刮得光光的,人们对他那满脸的朝气感到惊讶。他在西班牙人欧塞比奥·罗梅罗开的百货店里买了一条新裤子、一双靴子,而且是现钱付款。两个星期之后,又在卡达卡奥斯有名的女编织工萨杜妮娜那里定做了一顶白色草帽,这种草帽可以放在衣袋里,而拿出来时没有一个折皱。每天早晨,安塞尔莫都来到阿玛斯广场,坐在北方星旅馆院里平台上邀请过往的行人喝一杯,就这样交上了许多朋友。他既健谈,又善于插科打诨;他也博得了当地居民的欢心,因为他对城市的迷人之处大加赞扬:男人们和蔼可亲,妇女们美丽可爱,夕阳明亮耀眼。他很快学会了本地话,以及那懒洋洋的炽热的声调。几个星期之后,他就用“瓜”字来表示惊奇,称孩子们为“丘列”,把驴子叫做“代脚”,在形容词最高级上再加最高级。他还学会了区分玉米酒和泡沫酒,区别各种不同的辣味菜。每个人的名字和街道名称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他跳起当德罗舞来就和曼加切利亚区人一模一样。
他的好奇心也是无休无止的。他贪婪地对城市的风俗习惯表现出极为浓厚的兴趣,哪家生了孩子,哪家死了人都打听得详详细细。他什么都想知道,谁人富有,为什么,从何时开始等等。警察局长、市长和主教是否清正廉明,是否受到爱戴。人们的娱乐是什么,有些什么样的通奸或丑闻足以震动那些虔诚的女教徒和神父,居民们怎样履行教规和对待道德问题,在这个城市里采取什么形式谈情说爱等等。
每星期日他都到圆形露天剧场去看斗鸡,情绪激昂得就像是个老练的行家。每晚他都是最后一个离开北方星旅馆的酒吧。他玩牌时风度优雅,下注极狠,输赢不动声色,这就赢得了商人和老财们的友谊,很快就出了名。当地的权贵们邀请他到丘鲁卡纳斯去打猎,他枪法极准,令人折服。农民们在街上遇见他都亲热地直呼他的名字,而他也亲切地重重地用手拍拍这些人。人们很欣赏他性格活泼,办事爽快,慷慨大方,但对他的钱财的来源,他本人的身世却都一直抱着怀疑的态度。于是有关他的一些小小的神话就传开了,传到了他耳朵里,他听了只是哈哈大笑,既不加以肯定也不加以否定。有时他带着朋友走遍了曼加切利亚区的每个小酒馆,而最后总是留在安赫利卡·梅塞德斯开的那家,因为那家酒店里有一架三角琴,而他又是个娴熟的演奏者,别人简直是可望而不可及。在人们踏地而舞,举杯痛饮的时候,他则坐在一个角落里得心应手地弹拨着琴弦。这架三角琴在他手里既能低声软语,开怀欢笑,又能呜咽啜泣。
居民们唯一不满的是他那粗俗的性格。他喝醉了酒就肆无忌惮地盯着女人看。不管是经过阿玛斯广场去市场买东西的赤脚女仆,头顶泥盆瓦罐沿街叫卖李子汁、芒果汁和山上做的新鲜干酪的女贩子,还是戴着手套、脸蒙面纱、手执念珠依次走进教堂的太太们,他都扯着脖子向她们提出某种建议,要么就即兴编些污秽的打油诗。他的朋友对他说:“小心,安塞尔莫,皮乌拉人可是喜欢嫉妒的人。一个尊严受到伤害的丈夫,一个毫无风趣感的父亲,早晚有一天会向你提出决斗。你还是对女人尊重些吧。”但是安塞尔莫对此话只是报以哈哈大笑,举起酒杯为皮乌拉干杯。
安塞尔莫来到皮乌拉城市的第一个月,一切都相安无事。
第六节
阳光在胡利奥·列阿德基的眼睛里闪闪发光,一只装满水的桶里放着酒瓶,他亲自为大家斟满杯,白色泡沫噗噗作响,胀大了爆开来溅成水点:还不至于这样吧,再说,世界上没有过不去的桥,你们不用发愁,先喝杯啤酒。玛努埃尔·阿基拉、彼德罗·埃斯卡维诺、阿雷瓦洛·本萨斯三人把酒喝下,用手擦了擦嘴唇。透过纱窗可以望见圣玛丽亚德聂瓦镇的广场上,有一群阿瓜鲁纳妇女在大肚瓦罐里舂参茨块,几个小孩围着卡皮罗纳树跑来跑去,山丘上有一栋三角形的红砖建筑,那是嬷嬷们的宿舍。胡利奥·列阿德基:我认为用不着这么大惊小怪,首先,那不过是个长远规划,而在我们这里,凡是规划就不会有进展。但是玛努埃尔·阿基拉并不这样认为:事情并不这么简单,镇长。他说着站了起来:我们有证据,胡利奥先生。玛努埃尔是个秃顶、金鱼眼的矮个子:那两个家伙把土人都教坏了。阿雷瓦洛·本萨斯也站了起来:胡利奥先生,我可以证明,我早就说过,在那几面旗帜和识字课本的后面肯定有鬼,我当时就反对那两个教师到这里来的。彼德罗·埃斯卡维诺用杯子敲着桌子:胡利奥先生,合作社早就成为事实了,阿瓜鲁纳人要自己到依基托斯去卖橡胶,头人们已经在奇凯斯开会讨论过这个问题,这就是目前真实的情况,别的都是假的。胡利奥·列阿德基:可我连一个了解依基托斯的情况、晓得什么是合作社的阿瓜鲁纳人都没见过,你是怎么知道这事的,彼德罗·埃斯卡维诺?我求你们一个一个地讲,先生们。杯子又闷声在桌子上顿了一下:胡利奥先生,我在依基托斯住了很久,自从那两个家伙来了以后,当地就骚动起来了,只是由于事情太多,我一直没有发觉。胡利奥·列阿德基声音一直很轻:彼德罗先生,镇上的事务占了我不少时间,费了我不少钱财。说着他的神色变得严厉起来:我本来不愿接受这个镇长的职务,许多人非让我接受不可,你就是其中的一个,你还求我考虑一下你的话。彼德罗·埃斯卡维诺:我知道您对我功德无量,我不想惹您生气,只是我刚从乌腊库萨村回来,阿瓜鲁纳人连一个橡胶球都不肯卖给我,预付钱都不干。杯子又闷声地在桌子上顿了一下:十来年这还是第一次呢,胡利奥先生。阿雷瓦洛·本萨斯:他们还带他去看合作社呢,胡利奥先生,您别笑,他们特地搭了一间茅屋,里面装满了橡胶和皮毛,但就是不肯卖给埃斯卡维诺,说是要拿到依基托斯去卖。矮个子、秃顶、金鱼眼的玛努埃尔·阿基拉:镇长,您看见了吧,根本不应该让那两个家伙到部落里去,阿雷瓦洛说得对,他们把土著都教坏了。胡利奥·列阿德基斟满了杯子:以后这种人不会再来了,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