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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书,我当然更喜欢读书了。我还是习惯地在读完一页以后,就伸手去端茶碗。索米娅还是在那时立刻把热腾腾,香喷喷的奶茶斟进我手中的碗里。
那时,我照旧望她一眼,有时会遇见她出神的、直直地望着我的目光。但是,她的目光和神情非常古怪,甚至可以说是黯然神伤。她小心地、迟疑地盯着我,那眼光不仅使我感到陌生,而且似乎含着敌意的警惕。那是一种女人的眼神。
我奇怪了。难道新娘对她的未婚夫是这么疑心重重么?我说:“索米娅。你怎么啦?呶,过来。”而她却慌忙连连摇头,急匆匆地推门出去。没系腰带的宽大袍子绊着她的脚。
回家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我出诊去一户牧人家医治几头跛腿的山羊,等我干完后。主人搬出一个塑料桶来,请我喝酒。这时又来了一群闲逛的牧民,于是,大家便围着炉火喝起来。
喝一阵,唱一会儿,大家都醉了,我的兴致很好,歌子唱得也特别响亮。这时,黄头发的希拉醉醺醺地扳过我的肩,问道:“白音宝力格,你……可真高兴呀,把,把高兴事说给我们……听听嘛!”“是这样,希拉兄弟。”我兴奋地对他倾吐心曲,“我不久就要……就要和索米娅结婚啦!我不去农牧学院!不去!我要永远和……和索米娅……和额吉,嗯……永远!”我的舌头僵硬可是心里却满是甜蜜。
“索米娅么?嘎,嘎、嘎,”希拉怪声怪气地哑笑起来。他端起半碗烈酒,咕咚咚地灌下肚,又凑向我,“那可真是……真是头漂亮的小乳牛哇……嘿嘿,那奶——那奶,甜哟-”他开心得前仰后合,最后竟哼唱起来。
昏暗中,有人厉声喝斥池:“住嘴!希拉!”“你胡说些什么!”“住嘴,你喝醉了!”“我胡说?”希拉突然蹦起来,呼呼地喷着浓烈的酒气,血红的眼珠也斜着,恶狠狠地扫视着屋里的人。最后,他盯住了我,盯了好久。接着,他无耻地笑起来:“反正白音宝力格最明白!对吧?你那漂亮的……小乳牛快下犊了吧?对!黄牛犊……嘎嘎嘎……对吧,兄弟?”我气疯了。我暴跳起来,甩开揪扯着我的牧人,狠狠地抬起靴子,一脚把这个黄毛踢翻在毡子上,随即冲出了包门。
当我气急败坏地扯过钢嘎·哈拉的缰绳,踏住马镫时,包里传出那卑劣的黄毛恶毒的、发狂般的怪吼声:“滚回去吧!摸摸你那头小乳牛……我希拉把她连牛犊子都送给你啦!”我狠狠地鞭打着马,黑马的四蹄在石头上重重地击出一串串火星。这黄毛鬼的恶毒诅咒气昏了我。自从我生长在这片草原,还从没有听到过这样肮脏的话!我后悔没有揍那张污秽的嘴,或者用头号粗针头给他扎上一针冬眠灵…他居然如此放肆地侮辱和中伤我的爱情,还有我亲爱的索米娅!
黑马在门口猛地停住,我翻身下马,一下子撞开了家门。同时,我听见一声尖厉的惊叫,。
索米娅正在换衣服。她还来不及扣上袍子的前襟。我的眼睛被牢牢地吸住了——在她敞开的长袍里面,我看见一个高高凸起的肚子。
我呆住了,手扶着门框一动不动,只顾直直地盯住她那怀孕至少五六个月的。隆起的肚子。刹那间,我似乎突然明白了黄毛希拉那些毒言恶语的含义,也明白了几天来索米娅古怪的神情和敌意的目光。
奶明在一旁呼呼熟睡着。索米娅惶惑地、害怕地望着我,慢慢朝角落退去。她扣着袍子上的纽扣,可是总扣不上。我看见她睁圆的眼睛里溢满了泪水。酒精和狂怒已经攫住了我,但一种莫名的难过又一下涌来,使我痛苦而悲伤。我一步步地朝她走去,她一步步地退着。我绝望地问:“真的吗……是黄毛鬼希拉吗?”我听着自己的声音,觉得它简直像是哭。
索米娅紧紧靠着毡墙,颤抖着。她一言不发地死盯着我,脸上已是泪水纵横。
我的眼前黑了……哦,黄头发希拉是一个真正的恶棍,他耍弄过的牧民妇女究竟有多少,没有谁数得清。草原上已经有不少孩子长着一头丑陋的黄发。用呆滞阴沉的眼睛看人,我不止一次地听到人们指着那些孩子说:“哼,都是黄毛希拉的种子!”我勃然大怒了,可怕的痉挛阵阵袭来,我觉得眼前直冒金星。我猛扑过去,抓住索米娅的衣领,拚命地摇撼着她,要她开口。可她却倔强地愈发沉默。我发狂地吼叫起来,更用力地摇着她:“你说!你说呀!为什么……说……你说!那个黄毛恶鬼!”。
“松开——”索米娅忽然锐声地尖叫起来,“孩子!我的孩子!你——松开!松开——”她哭叫着,在我死命钳住她的手里挣扎着。突然,她一低头,狠狠地在我僵硬的手上咬了一口!
我痛得倒抽了一口凉气,手瘫软地松开了。索米娅愣怔了一下,一下子捂住脸嚎啕大哭起来,她撞开我,披头散发地奔到外面去了。
我揩去手上的血,伤口处立即又渗出新的一层血珠。我颓然坐下,猛地看见白发蓬松的奶奶正在一旁神色冷峻地注视着我。原来她早就坐在一旁,我想喊她一声“奶奶”,但是喊不出来。她那样隔膜地看着我,使我感到很不是滋味,一种真正可怕的念头破天荒地出现了:我突然想到自己原来并不是这老人的亲生骨肉。
奶奶慢条斯理地开口了。她讲了很多,但我没有听进去,也不愿听进去。那无非是古老草原上比比皆是的一些过程,是我们久已耳闻并决心在我们这一代结束它的丑恶。这些丑恶的东西就像黑夜追逐着太阳一样,到处追逐着、玷污着、甚至扼杀着过于脆弱的美好的东西。所以,索米娅也无法逃避在打水路上遇见黄毛希拉时的那种厄运。“唉,自从你去学习以后,那个希拉闹腾得叫我们一秋天都不得安宁,”奶奶感慨他说,“这狗乐西。”听她的口气,显然也没有觉得事情有多严重。
我沉默了。包里一片寂静。奶奶低下头数着她的那串念珠。门外,在远处传来的声声狗吠中,隐约能听见索米娅在棚车里的啜泣。
我打开箱子,摸出一柄父亲送我的蒙古刀。我悲愤地用力拔出刀子,雪亮的刀光在灯下一闪。奶奶抬起头来,不解地望着我。
“白音宝力格,怎么,”她用充满了奇怪的口吻说,“怎么,孩子,道为了这件事也值得去杀人么?”我生气了。我怨恨地、愤愤地朝她问道:“怎么?难道那样的坏蛋还配活到明天?”她不以为然地摇头,然后开始搔着那一头白发,她嘟囔地说:“不,孩子。佛爷和牧人们都会反对你。希拉那狗东西……也没有什么太大的罪过。”她朝我伸过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来,“给我,好孩子。让我收起你那吓人的玩艺儿来吧……有什么呢?女人——世世代代还不就是这样吗?嗯,知道索米娅能生养,也是件让人放心的事呀。”我气得浑身哆嗦。但我更感到无法忍受的孤独。手里的匕首沉重地落在地上。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痛苦地、感慨地凝视着这一头银发的老人。我推门走到包外,皎好的银月正静挂中天。我倚门站着,久久注视着这一望迷茫的广袤草原。
钢嘎·哈拉嘶鸣起来。我看见它正披鞍挂镫,精神抖擞地跺着脚,像是等待着我。不,已经用不着我们去复仇啦,我的朋友。我走近它,开始松开它的肚带,那肚带勒得很紧,我解着它,流血的手背一阵疼痛。我感到身心交瘁,就把脸埋在骏马的鬃毛里,马儿不安地打着响鼻,用前蹄刨着草地。
……也许是因为几年来读书的习惯渐渐陶冶了我的另一种素质吧,也许就因为我从根子上讲毕竟不是土生土长的牧人,我发现了自己和这里的差异。我不能容忍奶奶习惯了的那草原的习性和它的自然法律,尽管我爱它爱得是那样一往情深。我在黑暗中搂着钢嘎·哈拉的脖颈,忍受着内心的可怕的煎熬。不管我怎样拼命地阻止自己,不管我怎样用滚滚的往事之河淹灭那一点诱惑的火星,但一种新鲜的渴望已经在痛苦中诞生了。这种渴望在召唤我、驱使我去追求更纯洁、更文明、更尊重人的美好,也更富有事业魅力的人生。
但我决不能没有索米娅!我回忆着远自童年就开始了的那漫长的十几年生活。昔日的生活是那样亲切,就像春季化雪时节在山谷里浸过草根,汩汩淌着的溪流。那溪水清澄又甘甜,浸泡着我心田的一寸一分。我仿佛又看见了那些两小无猜、无忧无虑的日子;又看到索米娅美丽眸子里的明亮火花,和那熊熊燃烧的、使一切自然界和人间的美都相形见绌的绚丽红霞。我走到棚车前面,轻声地呼唤着索米娅。我盼望她能再用湿润的嘴唇吻着我,把手指插进我的头。我等着她把满腹的委屈和痛苦向我诉说。我最终是会原谅她的,而且我坚信会有办法让恶魔希拉一直到死都不得安生。
索米娅已经不再哭了,但她不回答我的呼唤。我又在棚车旁站了许久,才回到包里。那一夜,我彻夜未眠。
两天过去了。索米娅已经恢复了平静。我一直在等着她来向我倾诉。每当我饮马回来,出诊回来,或者在夜里走到棚车附近时,我总以为,她会立即出现在我眼前并扑向我。
但是没有,两天就这样过去了。
第三天早晨,我去伯勒根河湾里赶牛,在一块被芦苇隔开的浅滩草地上,遇上了我的仇人:黄毛希拉。
他骑着一匹棕白相间的小花马,歪戴着一顶软软的鸭舌帽。他见了我,有些手足无措,似乎想搭讪着和我讲些话。可是他的嘴角刚一动,我就看见了那个恶毒下流的笑容。
我的怒火燃烧起来了。痉挛的手几乎握不住缰绳。突然间,钢嘎·哈拉嘶叫着跳了起来,朝着他冲上去。我也用力挥起马鞭,狠狠地朝地那丑恶的嘴脸抽过去。鸭舌帽打飞了,我看见那个焦黄的头倒栽向河滩的盐碱地,我下了马,朝他走去。希拉凶狠地瞪着我,突然一跃而起,朝我扑来。
我和他扭打了好久,踏倒了一大片芦苇。我的小腹被他踢得疼痛难忍,但他最终还是被我一拳打翻在蓝色的河水里,浪花溅得很高很远。
我浑身打着战,忍着小腹的剧疼,跨上黑马,馒慢走回家来。
在门外,我听见包里索米娅正在和奶奶说话,我捂着腹部,艰难地一步步捱到门口。我听见索米娅的声音:“奶奶,这布多好看啊。”我的脚步太轻了,她们都没有听见。我口渴得要命,恶心得想呕吐。我想喊索米娅来扶我一下,可是喊不出声来。我费劲地拉开门,索米娅的声音停住了。我看见她正慌忙藏起一双红花绒布缝的婴儿鞋子。她警惕地望着我,把那双为腹中婴儿准备的小鞋子藏在背后,一声不响。
一阵从未体验过的绝望和伤心笼罩了我,我觉得一股酸酸的东西堵住了喉头。我转过脸,把一口粘稠的血吐在外面的草地上…像她们一样,我也没有让她们看见。我无力地倚着门框,缓缓地滑坐在门槛上,目不转睛地望着索米娅。而紊米哑却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样,突然不顾一切地朝门口冲来。我抬起一只手臂,轻轻地说:“别到棚车那儿去了……索米娅,这里是你的家啊。”一句话不知怎样滑了出来。后来,我曾经长久地感到奇怪:自己从哪儿找到了这样的一句活。我说:“你不要走——是该我走了……索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