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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惠州,你呢?”
“汕头,以前在上海。”
生怕他提到什么,单玉莲马上正色,冷淡下来:
“我从未到过上海的。”
回心一想,也有不妥,便问:
“你结婚多久了?”
“哈,他还是一个人呢。”武汝大竟有点自得起来,因为他自己新婚呀。
“有女朋友吗?”
“哈,他很老土的呀。”武汝大又代言了:“女孩子撩他,他也不晓得上。”
三言两语,试探得他的近况。单玉莲不是没有几分窃喜的——到底他还是一个人。
不管为什么,这个男人,还是一个人呢!
她暗暗地一笑。对着武汝大道:
“又不是问你!”
武汝大忽想到他无微不至的“功课”,使自衣袋中掏出一张大地图来,上面画了记
号,写满数字,摊开给单玉莲看:
“现在我问你,你住在哪儿?”
然后一边指示,一边讲解:
“这里,有个红点的地方。还有,这是我们的新电话。这是元朗了屋的电话。这是
‘馨香’的电话。这是阿龙的CALL机。这个是我身分证号码。这个是你身分证号码。你
要随身带好,万一发生意外,不省人事,人家都有线索……”
单玉莲看着这个体贴的丈夫,又自另一个小袋掏出一叠资料来了:
“你那天说闷,我为你安排好怎样过日辰了。你可以每天去学车、学英文。还有,
这些美容班,很多课程。看看——减肥?不用了。隆胸?不用了。皮肤保养?不用了。
电子脱毛?千万不要。…不如去学插花吧。”
“我去上课,你不闷吗?”
武汝大见她关心,便拍着胸口:
“不闷、不闷。有了你,怎会闷?怎会花心?一个屁股骑不到两匹马,我会很专一,
你放心去吧!”
坚定的神情,还表示抗拒一切诱惑,叫单玉莲别担心呢。
她一直暗察那沉默地抹车的武龙,虽然他低头苦干,不过,她相信他一定把每一句
话都听过去。她总是觉得他有一点妒意,才放意木然。
单玉莲也故意向武汝大发娇嗔。
“其肉麻,我受不了!”
武龙继续木然。
作为讨尽爱妻欢心的丈夫,更加受不了:
“哎,今天好HAPPY《幸福)呀,我带你们到一个好浪漫、好浪漫的地方去!”
司机只尽忠职守地驾着新车。
什么浪漫的地方?
什么?
“就是这儿呀?”
单玉莲环视四周,小儿科的摩天轮、半残的木马、寥落的游戏摊位、幽昧的灯光。
——不过是沦落了的“荔园”。一片懒洋洋的浮生陈迹。
只有这快乐的小矮人,兴致勃勃诉说他的情趣,难忘的回忆:
“是呀。我自三岁起就很渴望来玩了。那时我多醒目,扯住大人的衫尾人来,不用
买票呢,哈哈哈!我又爱坐火部仔。那边有间鬼屋,真恐怖。我坐摩天轮还呵得撒尿,
哈哈哈!那时,还常常看成龙和洪金宝打北派……”
自以为是的情趣,问煞这不知就里的新移民:“成龙是谁?”
武汝大一点也不察觉,他只是认真地拖她的手,紧紧地握着:
“我一直都渴望,有个心爱的女人,和我抱着手,来玩一天,多浪漫!我没有别的
要求了。”
单玉莲有点感动了。这个没什么情趣的鲁男子,他的要求其实很低。所以她也紧紧
地握着他的手回报。
武汝大下意识地向他那同村兄弟、英俊健硕的阿龙示威地道:
“阿龙自小在大陆,只得一个‘挨’字,恐怕没怎样浪漫过吧?”
武龙想都没有想,只冲口而出:
“有!”
武汝大听了,只管取笑他:
‘市什么?拍拖结婚也得要毛主席批准才行。”
单玉莲在一旁,不希望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见空中有一条大船在摇荡,便打个岔,
指着那机动海盗船:
“我们上去玩!”
武汝大自然童心未泯了,率先奋勇地入闸,上了静定的船上,坐下来:
“别怕!小儿科!”
武龙殿后,轻轻地扶着单玉莲攀上去。——他俩都意想不到,这竟是头一回的接触。
年少无知时、不管感情有多深,有多执著,都在捉迷藏,一番拨弄。她没有失去他,
他又回来了。
茫茫人海中,又遇上了。
是今生的缘吗?
她有意无意地、让他接触得长久一些。时光如驹,日月如梭,但愿一切停顿了。不
过,他曾经那么的绝情……
单玉莲把手一甩,跌坐在武汝大身边。上到海盗船上,方才知道,船是越摇荡越倾
斜,离心失重,整个人几乎要扑到遥遥的地面上。在空中,没有丝毫的安全。
那个表现得威猛的武汝大,每当荡至高处,又急剧下坠时,全船尖叫得最大声的人
就是他,近乎哀嚎。
护花无力。
到了最后,他把双眼紧紧地闭上了。
所以他根本见不到,一言不发的武龙,把单玉莲护在中间的男人,下意识地保护着
花容失色的女人;她也不自觉地倚向他,比倚向丈夫近一些。
她的心又开始定了。
梦魂在这离散的当儿,飘忽至虚空的高处,在无尽的空间滑行,一阵远古的琵琶声,
唤醒地一点记忆,但又说不出所以然。
最难喻的一刹,她突然见到一墙高墙,她也曾见过的小城镇。对了,那塔尖,那灯
笼,小桥流水。单玉莲的指尖,轻轻抚着脸。
千年光景似飘篷。
便在正月十五那夜,潘金莲随了吴月娘,又联同李娇儿、孟玉楼等住人,四项轿子
出门去了。都要登楼看灯玩耍。楼论前挂了湘帘,悬着彩灯。
潘金莲穿了白绫袄儿,蓝缎裙地,头上珠翠堆盈,凤铁半卸。
伏在窗前观望,见那灯市中,人烟凑集,十分热闹,四下也围列买卖,百戏货郎,
斗巧招味。南北都是古董玩器,书应叙护,卦肆云集,相幕星罗。还有卖布匹的、卖果
馆的、卖酒的…。
这个地方,何等熟悉。
单玉莲便想道:
“怎么忽地游人冷清呢?”
微雨骤来,洒湿了青砖地。柳林河畔,尽见小二丫环。入了门,悬赏缉拿一个逃犯,
那景来时年间景致。
宋城。
05
单玉莲一时间竟回到从前的年代。
武汝大惊魂甫定,又要上厕所去:
“我已经忍到爆棚了。阿龙,你帮我要一点酒好压惊,我去了!”
单玉莲游目四顾,这“宜春酒窈”怕是狮子街灯市的店号吧。她的双手不听使唤了,
从前,她一径把白经袖子搂着,显露她遍地金缘袖儿,十指春葱,带着六个金马澄戒指
儿,微微地翘起。
武龙要了瓶桂花酒。
酒来了——由一个小二装扮的古人奉上。
单玉莲站起来,持着酒,便满斟了一杯。她把酒杯速予武龙,娇声软语:
“叔叔,你真英雄,我很敬重你呢。你饮过这杯吧。”
武龙接过:
“海盗船而且,哪有什么英雄不英雄?”
他把酒拎着,还没喝,她已道:
“我不是说海盗船——”
“以前的事,我们都别要提了。”
‘称不提,我不提,世上有谁知道呢?叔叔,是不是?”
武龙把酒一饮而尽,语气平板:
“我见你有了好归宿,也为你高兴,恭喜你!”再强调:“我是真心的。”未了还
加重:“你相信我。阿嫂让我自己斟。”
单玉莲不理会他,只知她要劝饮,带着媚气,再敬一杯:
“多饮一杯,好事成双!”
武龙一愕,抬头,刚好接触到一双烟迷雾锁、风情万种的眼睛。
潘金莲子那雪夜,簇了一盆炭火。就在武松的面前,将酥胸微露,云果半碑,脸上
堆了笑。
但那武松只道:
“哥哥还未回来?”
潘金莲一手拉武松肩上一提,一手缔了一盏酒,自呷了一口,剩下一半,撩拨他一
似撩拨那贫炭火。
“叔叔若是有心,便饮了这半杯残酒!”
武松劈手夺过来,波在地上。他大义凛然地对着那不知廉耻的嫂嫂:
“我武松顶天立地,不是伤风败俗的猪狗,再于此勾当,我眼里认得嫂嫂,拳头却
不认得嫂嫂!”
单玉莲见武龙意设了她的酒,恍惚地醒过来,呆立原地,不知所措。
武汝大如厕归来,见她站在他身边,便很奇怪,还责问武龙:
“阿龙,你应该帮阿嫂斟酒的嘛,你看,她受惊怕还不曾回复过来。”
连忙呵护她:
“啊,你的脸又青又红,让我呵一呵!”
回过头去一望武龙:
“咦?你也曾惊怕吗?真胆小!”
单玉莲不明白她刚才的所作所为,她斗胆勾引他?干出这样的事儿来?忍不住眼眶
一红,而雨,又忽然大了。
凉风乍吹,一个灯笼不明不白地燃烧着。四下依旧无声,是个暂停的世界。
单玉莲心下害怕,雷声轰然一响,她马上扑向武汝大怀中,她慌张地道:
“我们快走!”
快走!
逃离这雨雾包围的模糊昏晕的宋城、古城。在车上,见那惨黄惨红的灯光,逐渐地
远去,像是浮在世间的一座蜃楼,它变形了,飘忽地,因为雨势渐急,遂已隐退。
单玉莲心神尚未完全平定。
只是带点不安地、向她丈夫道:
“我又见到了。”
“见到什么呀?”他轻问。
她声音抖颤:
“穿古装的人——”
“哈哈哈广武汝大开怀大笑,觉得这是很有趣的、无谓的惶恐:“整个宋城的咖题
啡都是穿古装的啦!”
“不,我很害怕。”
武汝大惟有再三呵护:
“好了、好了,你害怕,我们以后都不要再来吧。”
一想,又问:
“其实穿古装的人有什么可怕呢?真是!”
单玉莲只觉无奈无助,没有人了解,便要把她的幻觉都说出来了:
“我见到一个——我很喜欢的男人!你又不明白!”
当她这样说的时候,武龙自倒后镜中看到她。心中一动。不过她没有回望,只幽幽
地倚向武汝大,心事重重说不清。
武汝大见佳人投怀送抱,还道她跟自己打情骂俏,不免沾沾自喜:
“又来哄我一场。——我穿古装靓仔吗?呵?”
车厢中静默下来,没有人再做声了。三个人,各有各的思潮起伏。
她有点悔意。他也有点悔意。只是,悔什么?是刚过去的一刻?抑已过去的十年?
若是什么都没发生就好了。
只有单纯易满足的武汝大,他的世界充满芳菲。
武龙忐忑地驾着车。耳边尽是那夫妇对话的回响,精神并不集中。
他凝视着车头的玻璃,但他的心在倒后镜。有些东西啮咬着他的意志。不是愁苦哀
伤,而是一种控制不了的自恨,一个懦弱的男人,多么无用。他推却了她,以后就不堪
回首了。所以武龙一直不放回过头去。
大点的密雨,兜头劈脸地打过来。天变得更黑。
突然,暗处闪出一团黑影。
那黑影闪出来,不知何故,便被车子撞个正着。车子煞掣不及,车轮发出怪叫。
黑影弹起,啪一下,撞在车头玻璃上。
一行血似的液体,流曳着。
武龙毛骨悚然地看个清楚,那是一头黑猫。车上三个人,与它的尸体面面相觑。整
张嘴脸,毗牙咧嘴,死不瞑目。那么近,在武龙眼中放大了,如同一头小老虎。
他和她浑身起了疙瘩,寒意逼人。
水拨犹一下一下地活动着,把猫的血清洗了。血迹淡化,随水东流。
武汝大见他呆住,左右一望,便催促他:
“没人见到,快开车,走吧、走吧!”
车子急急遁去,武汝大觉得自己当机立断,甚是精明,如顽童脱险地偷笑。
入夜,天空像是被劈裂开了。暴雨狂栖,为一头死去的动物喊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