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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当中没有他。
她攀上长城,“老地方”。
已经凌晨一时了,寒风割着脸,她得紧握暖手器。四下数千观星客,有带了精
密仪器,双筒望远镜,照相机三脚架。。。。。。,大包小包,有些什么也不带,只是拥
抱着最心爱的人,或坐或卧,仰面望向黑如浓墨的天空。一有动静,全体转向。
顽皮的小孩用手电筒向各方照射,象等人。——他们明明不用寻人。
整个长城。只得她一个人,看人多过看星。“私奔”又兴奋,又紧张。她肯去,
他肯来,故事已经改写,重新开始。。。。。。。 那晚,世上各处也许云层厚了,星雨稀
疏,——但在长城,当气温降至零下十二度时,第一阵流星雨出现了!太早了!
她此生第一次看到,在纯净的黑色中,忽地洒落一阵银雨,来自亿万光年无边
无际的某个空间。星星无语,但人声鼎沸。尖声惊呼:“快许愿快许愿!”
“好-伟-大-呀!”
“来不及了!我要很多很多男朋友!”
“我要当亿万富翁!”
“我爱你!”
“世界和平!中国富强!”
“好感动呀!”
“打倒贪官,倒爷!”
“我要考上北大!”
“给我们一个胖娃娃!”
“哗!哗!跑了,跑了。。。。。。”
“好想哭呀!”
在同一时间,大家忙乱地说话。发出原始怪叫。挨冷,受苦,也值得。
人人都预备了一些愿望,太多了,来不及,忽得一下空白。
世上每个角落的人,仰首向着同一天空惊叹,没有错过世纪末的灿烂。
——但,再美丽的奇景,再精彩的节目,再热闹的刹那,他,并没有,在身旁。
——她身旁有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的人,但他不在。
飞飞明白了。
佟亮不来了。
北京那么大,他和青梅竹马相交甚深的嘉嘉,不在长城,也可以在海淀,密云,
顺义。。。。。。。等等市郊的大空地,或天文台观察站上,携手共度三十三年一度雨夜。
她苦等了一天,他没有选择她。
人不来,等于一长城的话在里头了。她被辜负了。这是一个骗局。
飞非在流星还没有完全湮灭之前,匆促地,用尽了全身力气许了一个原:“我
恨他!我永远也不要见到他!——永远永远!”
迎面忽然吹来一口暖气。她闭目。更冷。
所有短暂的光芒,终化作轻尘。
她还是再等一会儿。。。。。。。 在迷离世界等了一夜。
像一只僵尸似地回去。
第二天,北京下了比往年早来罕见的大雪,降雪量十一毫米。往机场的高速公
路也因积雪过厚而封闭了。飞飞从早上十点半一直与其他两万多名旅客,滞留在首
都机场。巷机延误,像在留人。
但留有什么用?
她巴不得快快离开。离开了前所未有的僵冷,和困闭的干闷暖气。紧两好的衣。
小一号的鞋。矮半截的人。
五个小时后,机场宣布重开。
旅客顺利上路,到自己想到的地方去。或回家。
回到香港以后,心绪宁静。她把“北京牛黄解毒片”全扔掉。把他忘掉了。象
资料库中洗去一部分。“入土为安”。
飞飞重新快乐起来。
原来,“恨”是可以解毒的。
吃眼睛的女人
作者:李碧华
潮州巷——吃卤水鹅的女人
电视台的美食节目要来访问,揭开我家那一大桶四十七岁的卤汁之谜。
我家的卤水鹅,十分有名。人人都说我们拥有全港最鲜美但高龄的陈卤。
那是一大桶半人高,浸淫过数十万只鹅,乌黑泛亮香浓无比的卤汁。面层铺着
一块薄薄的油布似的,保护那四十七年的岁月。它天天不断吸收鹅肉精髓,循环再
生,天天比昨日更鲜更浓更香,煮了又煮,卤了又卤,熬了又熬,从未更换改变。
这是一大桶「心血」。
卤汁是祖父传给我爸,然后现在归我妈所有。
美食节目主持人在正式拍摄前先来对讲稿,同我妈妈彩排一下。
「陈柳卿女士,谢谢你接受我们的访问——」
「不。」妈妈说:「还是称我谢太吧。」
「但你不是说已与先生分开,才独立当家的?」主持人道:「其实我们也重点
介绍你是地道美食「潮州巷」中唯一的女当家呀。」
「还是称谢太吧,」她说:「我们还没有正式离婚。」
「哦没所谓。」主持人很圆滑:「卤汁之谜同婚姻问题没有什么关连,我们可
以集中在秘方上。」
「「秘方」倒是谈不上,不过每家店号一定有他们的特色,说破了砸饭碗了。」
她笑:「能说的都说了,客人觉得好吃,我们最开心。」
我们用的全是家乡材料,有肉桂皮、川椒、八角、小茴香、丁香、豆蔻、沙姜、
老酱油、鱼露、冰糖、蒜头、五花楠肉汁、调味料……,再加大量高梁酒,薪火不
绝。每次卤鹅,鹅吸收了卤汁之余,又不断渗出自身的精华来交换,或许付出更多,
成全了陈卤。
妈妈透露:「卤水材料一定要重,还要舍得。三天就捞起扔掉,更新一次。—
—材料倒是不可以久留。」
是的,永恒的,只是液体。越陈旧越珍贵。再多的钱也买不到。
妈妈接受采访时,其实我们已经离开了「潮州巷」。因为九七年五月底,土地
发展局正式收回该小巷重建。
从此,美食天堂小巷风情:乱窜的火舌、霸道的香味、粗俗的吃相、痛快的享
受,都因此清拆,化作一堆泥尘。——就像从没存在过一样。
我们后来在上环找到了理想的地点,开了一间地铺,继续做卤水鹅的生意。
这盘生意,由妈妈一手一脚支撑大局,自我七岁那年起……。
七岁那年发生什么大事呢?
——我爸爸离家,一去不回。
他遗弃了我们母女,也舍一大桶卤汁不顾。整条「潮州巷」都知道他在大陆包
二奶。保守的街坊同业,虽同行如敌国,但同情我们居多。
他走后,妈妈很沉默,只关门大睡了三天,谁都不见不理,然后爬起床,不再
伤心,不流一滴眼泪,咬牙出来主理业务。——虽只是大排档小店子,但千头万绪,
自己得拿主意。
而爸爸好狠心,从此音讯不通。
我是很崇拜爸爸的。——如同我妈妈一般崇拜他。
在我印象中(七岁已经很懂事了),爸爸虽是粗人,不算高大,但身材健硕,
长得英挺,他胸前还纹了黑鹰。
他不是我同学的爸爸那样,拿公事包上班一族。他的工资时间不定,即是硕,
二十四小时都很忙。
我们的卤水鹅人人吃着都赞不绝口。每逢过年过节,非得预定。平日挤在巷子
的客人,坐满店内外,桌子椅子乱碰,人人一身油烟热汗,做到午夜也不能收炉。
最初,爸爸每天清晨到街市挑拣两个月大七八斤重的肥鹅,大概四十至五十只。
……后来,他间中会上大陆入货,说是更便宜,鹅也肥实滑嫩些。……
他上去次数多了。据说他在汕头那边,另外有了女人。——别人说他「包二奶」,
凭良心说,我爸爸那么有男人味,女人都自动投诚。附近好些街坊妇女就特别爱看
他操刀斩鹅。还嗲他:「阿养,多给我一袋卤汁。」
「好」,他笑:「长卖长有!」
爸爸的名字不好听,是典型的泥土气息。他唤「谢养」,取「天生天养」。但
也真是天意,他无病痛,胸膛宽大。斩鹅时又快又准,连黑鹰纹身也油汪汪地展翅
预飞。
孔武有力的大男人生就一张孩儿笑脸。女人不免发挥母性。对于同姓来向自己
男人搭讪,我妈再不高兴,也没多话,反而我很讨厌那些丑八怪。想捉一只蟑螂放
进去吓唬他们。
妈妈其实也长得漂亮。她从前时大丸百货公司的售货员,追求的人很多。但她
骄傲、执着、有主见。她知道自己要什么。
——她只是逃不过命运的安排才遇上我爸爸的。
当她还是一个少女,某次她去游泳,没到中途忽然抽经,几乎溺毙。同行的女
同事气力不足,幸得杀出个强壮的男人把她托上岸去。不但救了她,还同她按摩小
腿,近半个小时。
他手势熟练,依循肌理,轻重有度。看不出粗莽的大男人可以如此节制,完全
时长期处理肉类的心得。
「怎么也想不到他时卖卤水鹅的。」妈妈回忆到:「大家都不相识,你毕竟非
礼我老半天!」
他笑:「我时你的救命恩人,你不过时我手上一只鹅。」
她大了他十几下。也许有三十下。自己的手疼了,他也没发应。
她说:「谁都不嫁。只爱谢养。」
外婆像天下所有的慈母一样,看得远,想得多。她不很赞成。只是没有办法,
米已成炊。
大概时怀了我以后,便跟了他。
跟他,时她的主。失去他,自力更生,也是她的主意。——由此可见,我妈妈
是个不平凡的女人。
如果她不是遇上命中克星,泥足深陷,无力自拔,她的故事当不止于此。
只是她吃过他的卤水鹅一次,以后,一生,都得吃她的卤水鹅了。我也是。
爸爸是潮州人,大男人主义,他结交什么人,同谁来往,都不跟女人商议。但
夫妻恩爱。后来,我知他练功夫,习神打——据说是一种请了神灵附身,便可护体,
刀枪不入的武术。……还有些什么呢?我却不知道了。
我们住在店子附近的旧楼,三楼连天台。这种老房子是木楼梯的,灯很暗,但
胜在地方大,楼底高。又方便下楼做生意。房子是祖上传下来的。
天台是爸爸的秘密。
因为他的练功房便是天台搭建的小房间。练功夫很吵,常吆喝,所以有隔音设
备。每当他举重,或做大动作,便出来天台;如果习神打,便关上门拜神念咒。—
—他的层次有多高,有多神,我们女人一点都补清楚。
只知他有一次为了保持功力,甚至增强,每十天半个月,都「请师公上身」练
刀。
有一次,我听见他骂妈妈,语气从未如此愤怒:「我叫了你不要随便进去!」
「练功房好脏,又有汗臭味,我同你清洁洗地吧。」妈反驳。
「我自己会打理。女人不要胡来!」
他暴喝:「你听着,没问准我不能乱动,尤其是师公神坛,——万一你身体不
干净,月经来时,就坏事了。」
又道:「还毒过黑狗血!」听来煞气多大,多诡秘。
而且,原来阳刚的爸爸,也有忌讳。
从此妈妈不再过问他的“嗜好”。
我们店子请了两个人。但妈妈也得亲力亲为,她也清洁、洗刷、搬桌椅、下厨、
招呼……,总之老板娘是打杂。什么都来,都摸熟门径,连巨大的鹅都得斩得头头
是道,肢解十分成功。到了最后,爸爸是少不了她的助力,这也是女人的“心计”
吧。不知道谁吃定谁了。
不过工人都在月底支薪水,他们付出劳力,换取工资,这是合情合理的 。只有
我妈:「我有什么好处?——我的薪水只是一个男人。」
她又白他一眼?
「晚上还得伴睡。」
我妈以为她终生便是活在“潮州巷”,当上群鹅之首。
爸爸忽地有了一个女婴,没有“经验”,十分新鲜,把我当洋娃娃。或另一个
小妈妈。
他用粗壮的手抱我,亲我,用胡子来刺我。洗澡时又爱搔我痒,水溅得一屋都
是。——到我稍大,三岁时,妈妈不准它帮我洗澡。
他涎着脸:「怕什么?女儿根本时我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