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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碧华作品集-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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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当中没有他。 

她攀上长城,“老地方”。 

已经凌晨一时了,寒风割着脸,她得紧握暖手器。四下数千观星客,有带了精 
密仪器,双筒望远镜,照相机三脚架。。。。。。,大包小包,有些什么也不带,只是拥 
抱着最心爱的人,或坐或卧,仰面望向黑如浓墨的天空。一有动静,全体转向。 

顽皮的小孩用手电筒向各方照射,象等人。——他们明明不用寻人。 

整个长城。只得她一个人,看人多过看星。“私奔”又兴奋,又紧张。她肯去, 
他肯来,故事已经改写,重新开始。。。。。。。 那晚,世上各处也许云层厚了,星雨稀 
疏,——但在长城,当气温降至零下十二度时,第一阵流星雨出现了!太早了! 

她此生第一次看到,在纯净的黑色中,忽地洒落一阵银雨,来自亿万光年无边 
无际的某个空间。星星无语,但人声鼎沸。尖声惊呼:“快许愿快许愿!” 

“好-伟-大-呀!” 

“来不及了!我要很多很多男朋友!” 

“我要当亿万富翁!” 

“我爱你!” 

“世界和平!中国富强!” 

“好感动呀!” 

“打倒贪官,倒爷!” 

“我要考上北大!” 

“给我们一个胖娃娃!” 

“哗!哗!跑了,跑了。。。。。。” 

“好想哭呀!” 

在同一时间,大家忙乱地说话。发出原始怪叫。挨冷,受苦,也值得。 

人人都预备了一些愿望,太多了,来不及,忽得一下空白。 

世上每个角落的人,仰首向着同一天空惊叹,没有错过世纪末的灿烂。 

——但,再美丽的奇景,再精彩的节目,再热闹的刹那,他,并没有,在身旁。 
——她身旁有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的人,但他不在。 

飞飞明白了。 

佟亮不来了。 

北京那么大,他和青梅竹马相交甚深的嘉嘉,不在长城,也可以在海淀,密云, 
顺义。。。。。。。等等市郊的大空地,或天文台观察站上,携手共度三十三年一度雨夜。 
她苦等了一天,他没有选择她。 

人不来,等于一长城的话在里头了。她被辜负了。这是一个骗局。 

飞非在流星还没有完全湮灭之前,匆促地,用尽了全身力气许了一个原:“我 
恨他!我永远也不要见到他!——永远永远!” 

迎面忽然吹来一口暖气。她闭目。更冷。 

所有短暂的光芒,终化作轻尘。 

她还是再等一会儿。。。。。。。 在迷离世界等了一夜。 

像一只僵尸似地回去。 

第二天,北京下了比往年早来罕见的大雪,降雪量十一毫米。往机场的高速公 
路也因积雪过厚而封闭了。飞飞从早上十点半一直与其他两万多名旅客,滞留在首 
都机场。巷机延误,像在留人。 

但留有什么用? 

她巴不得快快离开。离开了前所未有的僵冷,和困闭的干闷暖气。紧两好的衣。 
小一号的鞋。矮半截的人。 

五个小时后,机场宣布重开。 

旅客顺利上路,到自己想到的地方去。或回家。 

回到香港以后,心绪宁静。她把“北京牛黄解毒片”全扔掉。把他忘掉了。象 
资料库中洗去一部分。“入土为安”。 

飞飞重新快乐起来。 

原来,“恨”是可以解毒的。

吃眼睛的女人 
作者:李碧华 
潮州巷——吃卤水鹅的女人 
电视台的美食节目要来访问,揭开我家那一大桶四十七岁的卤汁之谜。 
我家的卤水鹅,十分有名。人人都说我们拥有全港最鲜美但高龄的陈卤。 
那是一大桶半人高,浸淫过数十万只鹅,乌黑泛亮香浓无比的卤汁。面层铺着 
一块薄薄的油布似的,保护那四十七年的岁月。它天天不断吸收鹅肉精髓,循环再 
生,天天比昨日更鲜更浓更香,煮了又煮,卤了又卤,熬了又熬,从未更换改变。 
这是一大桶「心血」。 
卤汁是祖父传给我爸,然后现在归我妈所有。 
美食节目主持人在正式拍摄前先来对讲稿,同我妈妈彩排一下。 
「陈柳卿女士,谢谢你接受我们的访问——」 
「不。」妈妈说:「还是称我谢太吧。」 
「但你不是说已与先生分开,才独立当家的?」主持人道:「其实我们也重点 
介绍你是地道美食「潮州巷」中唯一的女当家呀。」 
「还是称谢太吧,」她说:「我们还没有正式离婚。」 
「哦没所谓。」主持人很圆滑:「卤汁之谜同婚姻问题没有什么关连,我们可 
以集中在秘方上。」 
「「秘方」倒是谈不上,不过每家店号一定有他们的特色,说破了砸饭碗了。」 
她笑:「能说的都说了,客人觉得好吃,我们最开心。」 
我们用的全是家乡材料,有肉桂皮、川椒、八角、小茴香、丁香、豆蔻、沙姜、 
老酱油、鱼露、冰糖、蒜头、五花楠肉汁、调味料……,再加大量高梁酒,薪火不 
绝。每次卤鹅,鹅吸收了卤汁之余,又不断渗出自身的精华来交换,或许付出更多, 
成全了陈卤。 
妈妈透露:「卤水材料一定要重,还要舍得。三天就捞起扔掉,更新一次。— 
—材料倒是不可以久留。」 
是的,永恒的,只是液体。越陈旧越珍贵。再多的钱也买不到。 
妈妈接受采访时,其实我们已经离开了「潮州巷」。因为九七年五月底,土地 
发展局正式收回该小巷重建。 
从此,美食天堂小巷风情:乱窜的火舌、霸道的香味、粗俗的吃相、痛快的享 
受,都因此清拆,化作一堆泥尘。——就像从没存在过一样。 
我们后来在上环找到了理想的地点,开了一间地铺,继续做卤水鹅的生意。 
这盘生意,由妈妈一手一脚支撑大局,自我七岁那年起……。 
七岁那年发生什么大事呢? 
——我爸爸离家,一去不回。 
他遗弃了我们母女,也舍一大桶卤汁不顾。整条「潮州巷」都知道他在大陆包 
二奶。保守的街坊同业,虽同行如敌国,但同情我们居多。 
他走后,妈妈很沉默,只关门大睡了三天,谁都不见不理,然后爬起床,不再 
伤心,不流一滴眼泪,咬牙出来主理业务。——虽只是大排档小店子,但千头万绪, 
自己得拿主意。 
而爸爸好狠心,从此音讯不通。 
我是很崇拜爸爸的。——如同我妈妈一般崇拜他。 
在我印象中(七岁已经很懂事了),爸爸虽是粗人,不算高大,但身材健硕, 
长得英挺,他胸前还纹了黑鹰。 
他不是我同学的爸爸那样,拿公事包上班一族。他的工资时间不定,即是硕, 
二十四小时都很忙。 
我们的卤水鹅人人吃着都赞不绝口。每逢过年过节,非得预定。平日挤在巷子 
的客人,坐满店内外,桌子椅子乱碰,人人一身油烟热汗,做到午夜也不能收炉。 
最初,爸爸每天清晨到街市挑拣两个月大七八斤重的肥鹅,大概四十至五十只。 
……后来,他间中会上大陆入货,说是更便宜,鹅也肥实滑嫩些。…… 
他上去次数多了。据说他在汕头那边,另外有了女人。——别人说他「包二奶」, 
凭良心说,我爸爸那么有男人味,女人都自动投诚。附近好些街坊妇女就特别爱看 
他操刀斩鹅。还嗲他:「阿养,多给我一袋卤汁。」 
「好」,他笑:「长卖长有!」 
爸爸的名字不好听,是典型的泥土气息。他唤「谢养」,取「天生天养」。但 
也真是天意,他无病痛,胸膛宽大。斩鹅时又快又准,连黑鹰纹身也油汪汪地展翅 
预飞。 
孔武有力的大男人生就一张孩儿笑脸。女人不免发挥母性。对于同姓来向自己 
男人搭讪,我妈再不高兴,也没多话,反而我很讨厌那些丑八怪。想捉一只蟑螂放 
进去吓唬他们。 
妈妈其实也长得漂亮。她从前时大丸百货公司的售货员,追求的人很多。但她 
骄傲、执着、有主见。她知道自己要什么。 
——她只是逃不过命运的安排才遇上我爸爸的。 
当她还是一个少女,某次她去游泳,没到中途忽然抽经,几乎溺毙。同行的女 
同事气力不足,幸得杀出个强壮的男人把她托上岸去。不但救了她,还同她按摩小 
腿,近半个小时。 
他手势熟练,依循肌理,轻重有度。看不出粗莽的大男人可以如此节制,完全 
时长期处理肉类的心得。 
「怎么也想不到他时卖卤水鹅的。」妈妈回忆到:「大家都不相识,你毕竟非 
礼我老半天!」 
他笑:「我时你的救命恩人,你不过时我手上一只鹅。」 
她大了他十几下。也许有三十下。自己的手疼了,他也没发应。 
她说:「谁都不嫁。只爱谢养。」 
外婆像天下所有的慈母一样,看得远,想得多。她不很赞成。只是没有办法, 
米已成炊。 
大概时怀了我以后,便跟了他。 
跟他,时她的主。失去他,自力更生,也是她的主意。——由此可见,我妈妈 
是个不平凡的女人。 
如果她不是遇上命中克星,泥足深陷,无力自拔,她的故事当不止于此。 
只是她吃过他的卤水鹅一次,以后,一生,都得吃她的卤水鹅了。我也是。 
爸爸是潮州人,大男人主义,他结交什么人,同谁来往,都不跟女人商议。但 
夫妻恩爱。后来,我知他练功夫,习神打——据说是一种请了神灵附身,便可护体, 
刀枪不入的武术。……还有些什么呢?我却不知道了。 
我们住在店子附近的旧楼,三楼连天台。这种老房子是木楼梯的,灯很暗,但 
胜在地方大,楼底高。又方便下楼做生意。房子是祖上传下来的。 
天台是爸爸的秘密。 
因为他的练功房便是天台搭建的小房间。练功夫很吵,常吆喝,所以有隔音设 
备。每当他举重,或做大动作,便出来天台;如果习神打,便关上门拜神念咒。— 
—他的层次有多高,有多神,我们女人一点都补清楚。 
只知他有一次为了保持功力,甚至增强,每十天半个月,都「请师公上身」练 
刀。 
有一次,我听见他骂妈妈,语气从未如此愤怒:「我叫了你不要随便进去!」 
「练功房好脏,又有汗臭味,我同你清洁洗地吧。」妈反驳。 
「我自己会打理。女人不要胡来!」 
他暴喝:「你听着,没问准我不能乱动,尤其是师公神坛,——万一你身体不 
干净,月经来时,就坏事了。」 
又道:「还毒过黑狗血!」听来煞气多大,多诡秘。 
而且,原来阳刚的爸爸,也有忌讳。 
从此妈妈不再过问他的“嗜好”。 
我们店子请了两个人。但妈妈也得亲力亲为,她也清洁、洗刷、搬桌椅、下厨、 
招呼……,总之老板娘是打杂。什么都来,都摸熟门径,连巨大的鹅都得斩得头头 
是道,肢解十分成功。到了最后,爸爸是少不了她的助力,这也是女人的“心计” 
吧。不知道谁吃定谁了。 
不过工人都在月底支薪水,他们付出劳力,换取工资,这是合情合理的 。只有 
我妈:「我有什么好处?——我的薪水只是一个男人。」 
她又白他一眼? 
「晚上还得伴睡。」 
我妈以为她终生便是活在“潮州巷”,当上群鹅之首。 
爸爸忽地有了一个女婴,没有“经验”,十分新鲜,把我当洋娃娃。或另一个 
小妈妈。 
他用粗壮的手抱我,亲我,用胡子来刺我。洗澡时又爱搔我痒,水溅得一屋都 
是。——到我稍大,三岁时,妈妈不准它帮我洗澡。 
他涎着脸:「怕什么?女儿根本时我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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