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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将它飞快地反弹到另一座高楼上。
又是一座楼,城市的空间总是被高楼所塞满。楼与楼相连,形成城市与天空之间起伏迭宕的边缘线。它给人一种恢宏感,但虚假而夸张。只有在楼群的脚下,才是城市真实的存在。在那里,在底楼的拐角处,仿佛一个人干燥、上火,艰难地排便那样,一条街道挣扎而出。宁虹影在街道上行走,城市人只能在这样的街道上行走。抬头望去,两边高耸的建筑将街道挤成了一条峡谷,城市人便行走在这峡谷里。于是人们习惯了城市峡谷的状态。
但人们的目光依然从城市峡谷中奋力地昂起。当它遇到第一面玻璃幕墙时,它还能飞快地做出反弹。楼群永无止境,反弹被无数次地重复。被无数次重复了的反弹终于在目光所及的又一幢楼前变得疲软,人们的目光终于萎顿,最终消失在楼群中。城市峡谷冷静而漠然地消灭了人们的目光,犹如它冷静而漠然地消灭着城市人的激情那样。
宁虹影一走上油田的旷野,首先感觉到的便是目光的松弛。目光所及,毫无阻隔。她的眼眶有一点酸,她眯起眼,一下子还不能适应这四野八荒空无一物的环境。她立定在旷野上,两手相交绕到脑后,护定后颅,这样她的身体便如同一张拉满了的弓。她试探着将目光一点点地放开去,同时她的身体也一点点地张开。
原来人的第一感官是目光,是看,而当人“看”的愿望获得极大的满足时,人的肉体也会体验到相应的满足;当人的视野变得开阔起来时,人的肉体也会获得释放的快感。
旷野正被落霞的玫瑰色宣染着。夕阳沉入大地,把它最后的一道光彩意犹未尽地涂抹在西方的天空上。西方的天空,从地平线处升起一层层鳞状的云彩,云彩呈玫瑰色,从地平线起由深渐浅,这使西方的天空宛如一只硕大的红鲤鱼的脊背。它那么光彩夺目并且不停地变幻着,仿佛一个活跃着的生命,随时都可能翻身而起,随时都可能现出奇迹。
大地色彩斑斓。油田有许多低洼的地方,积了水,如今冻着冰,冰面正反射着落霞的光彩。大地以无限的包容,将鱼鳞状的玫瑰色凝固在冰面上,于是玫瑰色静如处子,它不再张扬,只一味地沉落于冰底,在冰底集聚起来,地面由此变得无比温暖,犹如一张巨大的婚床,它将包容一切欢爱和激情。
宁虹影就这样身心开阔地站立在油田的旷野上,反复问着自己,为什么没有想到到旷野里来,为什么没有想到到这油田来。旷野给了她一种崭新的感觉,毫无羁绊,无拘无束。这种感觉很美丽,让周围的一切都变得一如落霞的玫瑰红。而自己的生命及这生命的全部意义,也融入这美丽中,让她不忍碰破。
宁虹影不知道自己站立了多久,只是觉得暮色越来越沁浸。随着暮色的沁浸,鳞状云彩的玫瑰色也越来越沉着,地平线处渐渐转为暗红,远离地平线的地方,也由淡粉幻化为浅灰。她缓缓地将目光收拢,发现就在不远的地方,点燃起一片灯火,同时隐隐传来人声。人声渐渐喧闹,那就是今晚的中心,那就是灯街吧?
宁虹影满怀着快乐向灯街走去。
成功一踏上油田的灯街,便后悔不迭,他约宁虹影在灯街入口处会面真正是最大的失策,这里游人如织,已经分辨不出哪里是入口,哪里又是出口了。
今晚,他妥善安排了外宾的活动,自己抽身出来。但他很快便明白在这万千人头攒动的灯街里,要找到他心爱的小女人是多么困难。
灯明如昼。灯街的明亮将油田充足的财力体现得淋漓尽致。所有的花灯里都安装着最大度数的灯管、灯泡,以至于游人在隆冬季节的野外也能产生灼烤的感觉。灯街里热气冲天。上万只花灯装点着十里长街。花灯分3道排列,街两边的树上挂满了各色吊灯,走马灯、鲤鱼灯、五角灯、菱形灯,串儿灯,赤橙黄绿青蓝紫;街当中大型花灯一字排开,灯扎的人物、灯扎的巨龙、灯扎的宫殿、灯扎的庙宇,甚至灯扎的现代化大厦,千形万状。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宇宙星辰,人间万物,无所不包,无奇不有,凡是曾经存在和正在存在着的,石油工人们都用花灯的形式把它们再现出来,只有石油工人才能有这样大胆的想象和大胆的作为。在灯街里走,石油工人这炽烈的情怀竟比热气冲天的电灯还灼烤人。
其实成功在灯街里几乎无法行走。所有的石油工人和他们的亲属都涌进这条灯街。不仅仅是人头攒动。人拥着人,人挤着人,人在同方向的行走中形成了强大的人流。当众多人的同方向行走形成了人流的时候,个人的意志便不复存在,他只能被携裹,被席卷,被人流推动着向前。这时,每一个人都不再是单个的人,他在丧失了个体意识的同时汇入一个强大的集体,他成为一群人,他感觉到自己的强大,他为此而振奋,情绪高昂地放弃自己独特的存在。一个人极易放弃自己的存在,特别是在人群中,在情绪激烈的人群中。
成功被石油工人们携裹着朝前走。他的前后左右都是人,人们撞着他,挤着他,推搡着他,他也撞着、挤着、推搡着别人。他脚不沾地地行走。后面的人踩了他的鞋后跟,他想躬身去提。就在他稍微弯下腰的时候,他左边和右边的人便如同过于成熟了的麦子被微风吹拂似的,倒伏下来。他连忙直起腰,即使如此,他还是被撞了一个趔趄。他向前一扑,前边的人群便也纷纷前倾,倾刻间,人群犹如海浪,一波波翻涌。
所有观灯的人仿佛都醉了,并且全都醉翁之意不在酒。人们已经无法观灯,花灯在人们的眼光里缭乱着。人们只是朝前走,互相裹携着慢慢朝前走,一边走一边让那炽烈的情绪越来越高涨。成功嗅到身边左右石油工人们身上散发出来的火辣辣的汗水气味。只有石油工人才会有这样火辣辣的汗水味,也只有石油工人才会有这样火爆的情绪。
成功费力地在人流里寻找宁虹影。灯光明亮而灼热,人们的脸上流着汗,近旁的人,连他们脸上的汗珠都清晰可辨。但没有宁虹影的踪影。他想象着她一定会穿那件银白色的防寒服,他们初次相识在雪地上她穿过的防寒服,银白色很醒目。他睁大眼睛在人流中寻找银白色。但他徒劳无功。有一次,在他的左前方出现了一片银白,只一闪,便被人流冲走了。又有一次,一个银白色的身影竟被撞到他面前,他惊喜地一把抓住,说哈,可找到你了!可那个女人却将他推开。那是个老女人,被成功一抓,正待抱怨,还来不及开口,又一潮人流涌来,将她席卷而去。
成功想,继续走下去他可能会与宁虹影在观灯的人流中失之交臂。他必须冷静下来。要想在湍急的河流中寻找一只小船,最理想的位置是河岸而不是河水之中。于是,成功试图朝人流的边缘挤去。但他低估了人流的力量。人们无法想象一块软木可以拦阻汹涌的河水,一把小刀可以剪开坚硬的铁板。成功的努力在他刚刚做出努力的尝试时便被人流结结实实地击碎了。他被人流狠狠地推搡了一把,于是跌倒在别人身上,而更多的人又跌倒在他的身上。
宁虹影像溺水的人抱住一片偶然漂过来的木板那样抱住了巨龙的一只脚爪。她是被人流冲到这里来的,巨龙站立在灯街的正中,人流不得不在它面前收束自己的宽度以顺利通过,就是这突然而来的收束把宁虹影甩到巨龙的脚下。巨龙的脚爪用粗大的钢筋铸成,它撞疼了她的胃,她扶着它爬起来,利用它的支撑,终于站稳了脚跟。
宁虹影四下里张望,不见成功的身影。
无数花灯在她的眼前晃动。她看不清它们,所有灯光照亮着的几何图形变化无穷,所有灯光筑就的亭台楼阁和人物鸟兽也都游走不定。她无法辨认它们,也就无法辨认自己的位置。她只知道自己在一条巨龙灯的脚下,而这条龙灯在街的哪一端,抑或是街的中段,她就不得而知了。她只知道自己必须站稳在这里,而只有站稳了才有寻找成功的可能。
巨龙被安置在一个半米的高台上,于是宁虹影便有了对整个人流居高临下的优势。在花灯五颜六色的光芒里,宁虹影看到的是成千上万张脸和成千上万只黑色的头顶。人们激动万分,脸上不停地流着汗,男人把帽子抓在手中,女人将长围巾缠绕在手臂上。人们呼朋唤友,并由于兴奋做出毫无语言内容的大叫。宁虹影前倾着身体,俯视着人流,努力寻找着成功的脸。
当一种强大的情绪统治着一个同样强大的群体的时候,就无法辨认每一张脸,极度的兴奋使人的脸庞千篇一律。人们大张着嘴,眉飞色舞,五官异位,分辨的唯一标志便只剩下了服饰。这简直就是心灵相通,如同成功在寻找宁虹影时想到了她银白色的防寒服那样,宁虹影也在人流里费力地寻找成功的黑色呢子大衣。但冬天穿黑色呢子大衣的男人太多了,更何况人群又摩肩接踵,是黑色大衣抑或是黑色上衣、黑色防寒服,根本无法分清。宁虹影很快便发现穿黑色衣服的男人甚至比穿其他颜色衣服的男人还多,她不得不放弃这个标志。
宁虹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还有最后一个方法可试:她不用看就可以感觉到他。每当他出现,她的身体里都会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那是一种肉体的呼应,像灼电一般,让她的心跳加快。在新城大剧场的后台,在北京剧团住宿的宾馆,这种感觉都出现过,现在,在这万头攒动的灯街,在这油田无遮无拦的漫野开洼,她只能依赖于它了。
宁虹影闭上眼睛,在万丈红尘的喧嚣中闭上眼睛,用一颗安静的心去等待她的所爱,去等待灵感的启示。
也许过了许久,也许只有一瞬。
终于,它出现了,成功的脚步在她的心头升起,那种肉体的呼应不唤自来。
她惊喜万分地睁开眼,他果然就在眼前。她清楚明白地看见了他。他还被裹携在人流中,被人流冲击得立脚不住,但他也清楚明白地看见了她。他向她高高地扬起双臂。
他们互相呼叫着对方的名字,但呼叫立即被人流的喧嚣淹没,就像这呼叫从未发生过一样。
他们同时向对方伸出手臂,但他们相距约十米之外,手指根本无法接触。就在成功即将被裹携而去的时候,他忽然奇迹般地横穿人流。他以不可思议的力量将人流拦腰斩断。被斩断了的人流立即加倍地涌向断裂处,使断裂处犹如山峰那样突凸而起,而成功便正被人流托举起来。
宁虹影在成功腾出人流的那一瞬间也从巨龙的脚爪下一跃而起。她伸出双臂,银白色的身影在天空画出一道美丽的抛物线,然后落在成功的臂腕中。
就在宁虹影跃身而起那一刹那,黑暗的天空骤然一片大亮,整个穹宇光芒万道,满灯街的人们都举头仰观,千万条喉咙齐声发出一声吼:
“好哇!好!”
宁虹影落在成功的臂腕里,她双臂环绕他的腰,他将她柔弱的肩拢于怀中,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久久地拥抱。
有炮声在耳畔震响。“嗵嗵”,“嗵嗵”,两声炮声响过,天空又是一片大亮,四朵焰火在高空炸裂,金灿灿的光芒映亮了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