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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晚饭,一家人都在院子里纳凉,掌柜的逗着小开岁正开心呢,东北军的团长金一戈进了门,掌柜的忙叫我倒茶上烟,一边跟金团长寒暄着:“贵客,贵客,金团长怎么有空到寒舍来呀?是不是想学摸点好玩意儿?”
金团长在客厅坐定说:“赵老板,不瞒您说,我今天不是来买东西的,是公事在身呀,听说你们家的伙计德宝见过一个要杀小野的刺客?”
一听这话,掌柜的脸上的肉皮儿就抽搐,忙问:“您怎么知道的?”
金团长说:“日本人都把德宝弄到海光寺那嘎瘩好几趟了,我知道算是晚的了。”
掌柜的问:“您打听这事是……”
金团长脸板起来说:“那家伙八九不离十是我部的一个逃兵,而且还是个杀人犯!”
'第35节' 《玉碎》第七章(5)
掌柜的听了,狠狠的瞟了我一眼,就别提有多么后愧了。我就这一多嘴,给掌柜的添了这大的麻烦,真恨不能立刻抽自己几个大嘴巴子。
金团长说:“我想问问德宝,那个刺客长的什么模样儿?”
掌柜的叹了口气:“德宝,你就跟金团长说说吧。”
我就把两次见到那汉子的经过一五一十的跟金团长说了一遍。
听罢,金团长再三问那刺客的长相和特征,叮嘱我,如果再见到那汉子,一定要立刻报告给他。
金团长说罢了公事,才闲下话音儿跟掌柜的聊起玉器行市:“听说您新近从前清皇上那儿收进一批好玩艺儿?”
掌柜的笑道:“看来我这里什么事也瞒不住您呀。”
金团长得意的笑了说:“天津卫就这么大点儿地方,日租界放个屁,英租界就听得见,您收了好玩艺儿还不是为了卖个好价钱?我金某人今个能不能开开眼界呀?”
掌柜的本不想卖那几件玩艺儿的,可金团长也是个得罪不起的主儿,他满脸是笑地说:“您今天就是不来,我也要哪一天专门把您请来看看那几件玩艺儿呢,别看您是管枪管炮的,玩玉器您也是个地道的主儿。”
说着,掌柜的吩咐我将那几件从溥仪收来的玉器取了出来,摆在桌上,还把每一件玉器的讲究一件一件讲给金团长听。
金团长看看这对玉鹅,又摸摸那只蟠龙玉环,当他捧起那只八仙玉壶后,就啧啧夸起来:“这把壶地道,实在地道!要是拿它盛酒喝上几杯,嘿!真是神仙!”
掌柜的问:“金团长喜欢这把壶?”
金团长笑道:“我喜欢不如我们长官喜欢,下个月我们副军长五十大寿,我们兄弟几个正费劲儿琢磨呢,送个什么玩艺儿让他高兴呢?嘿,这把八仙玉壶冒出来的正是时候。我们副军长就好喝几口,跟他说这可是皇上喝酒的家什,您说他能不喜欢?”
掌柜的说:“您真想要,我就给您配个锦缎的礼合。”
金团长说:“那就叫您费心了,这价钱怎么说呀?”
跟有身份的熟人作玉器生意,谈价钱是最微妙的功夫,你得先掂量买主为什么要买这件玉器,是自己要玩还是送人,是送平起平坐的朋友,还是要巴结上司。大凡自己玩的主儿,对价钱就抠得死兴,能少花一个子儿就少花一个,如果是送人特别是送上司的,固然也要讲讲价钱,但是他主要还是图玩意儿对路数,能让受礼的人高兴,你死守着价码,他到头来总得点头掏银子。金团长就是这路的买主儿。
掌柜的说:“跟您作买卖,价钱好说,这八仙玉壶实在是个好玩意儿,别人要,少了三万我是不能出手的,可对您我不能出那个数,您过去关照我,日后还得靠您关照我,这样吧,不说多赚少赚,既然是孝敬副军长的,就要个吉利吧,这是八仙玉壶,就凑个八吧,一万八千如何?”
掌柜的把话说到这份上了,金团长就是想讨价还价也张不开口了,他像是自言自语似的算计:“我们是六个弟兄凑份子,一六得六,三六一十八”
掌柜的立刻补上一句:“这样,明说一万八,我实收您一万五,您那三千的份子钱不就免了。”
金团长乐了,说:“还是赵老板痛快,就这么着了,后天我来取货,一万五的现大洋,一个子儿也不会少您的。”
掌柜的把那八仙玉壶装进锦盒里,打好了包又问:“金团长还有什么吩咐?”
本来这就是句送客前的客气话儿,不料金团长真的又张了口:“吩咐不敢当,我在沈阳的老娘下个月过七十岁的生日,有什么合适的玉器玩艺儿赵老板替我学摸着,我呢,也尽尽孝心,让老娘也高兴高兴。”
掌柜的立刻说:“没说的,七十大寿,可是个大喜的日子,过几天,我就给您信儿,保准让您满意。”
金团长说:“哎,我话可说在前头,该多少银子就是多少银子。”
掌柜的笑道:“好说,好说。”
送金团长出门时候,掌柜的问他:“那个刺客杀了什么人呀?”
金团长说:“他杀了我手底下的一个营长,连我们张学良副总司令都惊动了,不抓着他,就没法子交帐呀!德宝要是再见着那个家伙,可一定报告一声!”
掌柜的说:“那是一定,那是一定。”
金团长一出了门,我喜滋滋的对掌柜的说:“咱们‘恒雅斋’财气旺呀,那八仙玉壶起码赚了一番的价钱。”
掌柜的瞪着我说:“钱还赚的完吗?可是那稀罕玩意儿没了,再说,不是你嘴惹祸,叫金团长先拿抓人的公事压着我,今天我就跟他要两万八了。这可好,末了还得给他老娘陪上一件玉器过生日!”
说得我只能是低头吐舌头。
'第36节' 《玉碎》第八章(1)
大概是怕跟洗玉的婚事儿叫陆雄飞搅黄了,李穿石趁着学校放暑假,把洗玉带到了大上海美美的玩了一趟,听洗玉说,在上海他们逛新世界、到“桃花宫”跳舞、看文明戏,还溜冰和打弹子球,又到电影厂里看人家电影明星拍电影,可是大饱了眼福。
本来掌柜的是不准洗玉去上海,按照天津卫的老规矩,没过门儿的闺女,是不能跟男方出去的。到了民国,老百姓婚丧嫁娶的风气渐渐开明,特别是受租界洋人熏染,年轻人搞对象来来往往也不算是什么新鲜事了,但是婚丧嫁娶的一些妈妈例儿在华界特别是在老城里一带还挺讲究。掌柜的劝洗玉:“平日你们出去逛租界、下馆子、看电影我从来没摇过头,可你一个大姑娘家的,跟一个男人千里迢迢的去上海,这成什么话了?传出去人家还不要说我们赵家没规矩?”
洗玉回嘴说:“我们同学还有跟男朋友去香港玩的呢?”
掌柜的说:“人家怎么着我管不着,你跟李穿石连订婚那一步还没走呢,怎么能一块儿到上海去?”
洗玉从小被宠惯了的,到末了,掌柜的也没能拗过自己的闺女,只好让平日里伺候老太太的丫鬟璞翠作伴儿,陪着洗玉去了上海。璞翠是五年前到我们家的。他父亲是静海一个破了产的小商人,欠了掌柜的钱,实在还不起了,就把女儿送过来作丫鬟。人长得挺有模样,为人处事也颇乖。大概就是常在老太太身边缘故,穿着打扮都比我们讲究。本来挺文静的一个姑娘,也慢慢生出几份傲气。对几个小姐,她倒是客客气气很是尊重。可对我她就是一付不卑不亢的样儿。对那些伙计、做饭的,便是带答不理地,很少来往,难得给人个笑模样。我最烦这号势力眼的女人,所以也不怎么搭理她。
在去上海前,掌柜的再三叮嘱璞翠要照顾好洗玉,特别提醒她白天黑夜都得要一步不离地跟着洗玉。出一丁点的差错就拿她试问。璞翠连连点头都答应了。
洗玉去了上海,掌柜的身边就显得空落落的,他想趁去静海拉运玉器玩艺的机会,去看看怀玉,可那一阵儿生意又特别的忙,脱不开身,他就叫我去一趟静海,顺便给怀玉送些吃的、穿的、用的。能去见怀玉,我自然满心的高兴,离开天津时,我还特意到娘娘宫街上买了嘣豆、五香花生、瓜子,又到英租界那边买了洋人的糖,给怀玉捎了去。
怀玉住在静海胡家庄,那时天津卫像点样儿的古董店都在城内养着自己的工匠,专门修补古董,造假古董什么的。掌柜的从不准“恒雅斋”造假古董蒙人骗人,但他也养着一位原来在北京宫里内务府造办处专门琢玉的好手魏师傅,还有几位从山东聘来工匠,买来便宜的高丽玉料和关外的新山玉料,照着那些好看好卖的古董,刻成仿古的玉器,卖给那些喜欢玉器古董,可又买不起真古董的主顾们。还琢一些如来,观音、十二属相、避邪麒麟等挂件,摆在“恒雅斋”卖,照现在的话儿说,就是卖工艺品。古董行里有一句话,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一件古董玉器一旦卖出手,那就不是个小赚头。卖工艺品虽说比不上卖真古董赚钱,但薄利多销,一年到头下来,赚的钱补贴过日子总还是绰绰有余的。老太太娘家本来就有几栋空房子,工匠们在那儿干活儿,再有亲戚们照顾着,吃住都比在天津便宜,所以,“恒雅斋”的玉器作坊就安在了静海胡家庄。
掌柜的租了一辆骡车,天刚亮我就上路了,头晌午我就赶到了静海胡家庄,进了门,安排好装货的事,就到处找怀玉,却没她的影儿。
后脑勺上还甩耷根花白辫子的魏师傅一边琢着尊玉佛,一边告诉我,怀玉到河边玩去了,我正要出门去找,她已经跑进了门。
怀玉一见了我,就欢喜的拉着我的胳膊使劲儿的摇,说:“德宝哥,你怎么才来呀?这地方都快把我憋闷死了。该不是把我给忘了吧?”
我忙说:“那能呀,家里的买卖太忙,掌柜的几次都想来,就是脱不开身呀。”
怀玉嘴一撅:“我爸来不了,你就不能来看看我?”
听她说这话,我打心眼里高兴,说:“我这不是来了嘛。”忙着把从天津带来的零食儿给她捧了出来,她高兴的又是一叫,忙不迭的吃起来,一边问奶奶的身子骨好不好,问叠玉和洗玉都在干什么,问小外甥开岁胖了几斤。
怀玉在乡下呆了几个月,肉皮儿都晒的黑红黑红的,倒是比过去显得精神了许多,那一双墨黑似的眼珠子还是那样亮闪亮闪的有神儿。末伏刚过,天还热着,她穿着一件薄薄的兰布衫,叫汗紧贴在肉皮儿上,身上每一处有弯儿的地方都清清楚楚的,本来就滚圆滚圆的胸脯,这会儿涨涨地更招人的眼神儿,羊脂玉似的脖子淌着亮晶晶的汗水儿,招诱人真想上去亲一口。
怀玉见我呆呆的瞅她,就纳闷问:“你怎么这么瞅我?”
我赶紧挪开眼神儿,说:“嘿,嘿,你都晒黑了……”
魏师傅说:“这乡下野外没遮没挡的,细皮儿嫩肉的还能不黑?”
怀玉拿出自己正在雕琢的白玉麒麟挂件给我瞅:“瞅瞅,还行不?”
我仔细打量,麒麟的头已经琢好了,身子还没琢完,虽说手艺粗了些,可也像模像样了,就夸她了几句。
她说,都是魏师傅教的。
'第37节' 《玉碎》第八章(2)
六十多岁的魏师傅头上还留着前清的辫子,平日里只跟玉打交道,跟人一天都说不上三五句话的,他夸怀玉说:“这孩子有灵性,要是好好的跟我学,日后可是把好手艺。”
听说我吃了响午饭就回天津,怀玉就悄悄问我:“我爸说没说什么时候叫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