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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凤伟
原载《小说月报》1993年第1期
七爷和他手下的小崽①于黄昏时分靠近大山,这时人与牲口都十分疲乏。一路
上他们扮着一队做山货生意的客商,沿着崎岖不平的官道疾速前进。驮子里装的金
银珠宝粮食布匹将牲口压得步履蹒跚,这些俱是从黄家村首富黄大财主家劫来的。
除此,还有一个娇艳无比的女人黄大财主的儿媳。在昨夜那场格杀中,她是黄家唯
一存活下来的人。女人被堵了嘴,用暗绳束在一具驮子上,远远看去,不啻是队中
某位客商的亲眷。路途初始,女人哭泣不止,泪流满面,后来泪便干了,只瞪着一
双痴呆呆的眼睛望着前方。她知道自己将被劫进这伙土匪强盗盘踞的深山,也知道
自己将面对的险恶,她不望别的,只望早死,以便追上刚踏进黄泉不久的男人和公
爹。一路上小崽个个心怀鬼胎,趁七爷不注意时便上前摸女人一把,随即兴奋得面
目歪斜,如同抽了鸦片一般。他们自是心明,只要到了山上,女人被送进二爷的后
帐,便再与他们无缘。七爷却不好色,每回下山抢来有姿色女子便献于二爷,让二
爷消受。七爷只爱金银珠宝,只爱杀人。他是二爷得意心腹,二爷是山寨的瓢把子
②,精明强干,满腹韬略,却又好色无度,对女人趋之若鹜,且玩女人的手段高明
,任怎样刚烈的女子到了他手,也终会变得温温顺顺。这是二爷的一绝。
七爷的队伍无声无息朝大山进发,沿途的村庄渐渐隐没于夜色中。
第一夜
直至夜深,忙完山寨公务的二爷才回到后帐。二爷虽身为匪首,却生得细皮嫩
面、仪表堂堂,说话也是满口斯文。在此之前,归山的七爷已向他禀报了下山的过
程,点过了银钱、同时又向他禀报“新女人”是位奇美女子,已送入后帐。七爷做
事件件都令他满意,他不用多花心思。
所谓后帐即二爷寝室,座于山寨议事大厅的后面,中间有一通道相连。这座山
寨原本是山上的一座山神庙,颇具规模。议事厅最为宏大,次之便是二爷这座后帐
。这后帐布置得甚好,一看便知是藏娇之温柔地。
二爷进得帐后见女人仍在啼哭,小崽送来的饭菜原样摆在桌上。他仔细盯看着
哭泣不止的女人,蓦地心动。七爷果然眼力不凡,女人面庞娇娇嫩嫩,面容端正俊
秀,好一位大家闺秀。二爷顿生爱恋,心中喜不胜收。他吩咐小崽重新摆宴,为新
到女人压惊。
宴摆上来,二爷便叫小崽退了,他亲自为女人斟酒。与一般山大王不同,二爷
虽喜爱女色,却对女人宽大仁慈,从不胁迫成奸。他相信女人终是心软,迟早会被
感化。他感化女人的手段很多,其中最奏效的便是与女人推心置腹地交谈,对女人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直至将女人说通方与她们同床共眠。
新女人见有人进到后帐,知是匪首无疑。她低头痛哭,不抬头看他,而心里恨
得要死。从天而降的灾祸早使她心胆俱裂。昨夜时她眼睁睁看见土匪的长刀穿透男
人和公爹的胸背,看见他们在血泊中痉挛挣扎直至毙命。她看见的是他们黄家的末
日,这末日来得仓猝而又不明不白。她恨眼前这个强盗,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她与
他不共戴天。在二爷的后帐她一边哭泣一边等死,她只恨自己无力杀贼替亲人报仇
雪恨。
七爷见新女人啼哭不止,对他不理不睬,便叹了口气,劝道:“事已如此,哭
也无益了,人死不能活转来,谁都无力回天,一切都是天数,认了吧。”二爷说着
从长袖里扯出一块方帕,递给女人。
女人不接,仍掩面而泣。
二爷说:“自盘古开天辟地,人俱有生死,连皇帝老子也难活过百岁,何况庶
民百姓?死了死了、了结在尘世的烦恼苦楚,也算是一件幸事。”
女人哭得更惨。
二爷又叹一口气,向前探探身子,拿帕子为女人揩泪。
女人将他的手推开,泪眼怒视,哭嚷:“你杀了我,杀了我……”
二爷说:“我不杀女人。”
女人哽咽道:“你是杀人的强盗、杀人的强盗……”
二爷说:“杀你家里的人是七爷,不是我二爷。可话说回来,就是我下山也不
能不杀。杀人是没法子的事,就像你们财主家不能不收地租一样的理。”
女人嚎啕大哭。
二爷摇摇头,独自呷一口酒。等女人哭声低了,又说:“你们女人家只知其一
不知其二,你可知山寨原先的瓢把子杜大爷为何招祸身亡?早先山寨立了规矩:只
劫财不杀人。这规矩是杜大爷定的。他以身作则,每回下山都兵不刃血。后来杜大
爷得了病,下山治疗,让人认出,报了官府,认出他的人却是杜大爷领人劫过的常
家庄财主常大嘴巴子。当初留下他的命,日后他的大嘴巴子就要了杜大爷的命……
从那以後,山寨便改了规矩:不留活口。我说的杀人是没法子的事,道理就在这里
。”
这年轻土匪头子的话使女人记起曾轰动一时的处决匪首案,那是她嫁进黄家第
二年,是秋天。刑场在龙泉汤东面的河滩上。村里很多人都赶去看热闹,她男人和
公爹也去了。回来后满面喜色,说土匪头子死有余辜。黑下爷俩还为此碰了杯。那
桩事她记得清晰,只是不知杀的是这山上的杜大爷。
二爷给女人倒了一杯茶,送给她,她不接,便放在桌上。
二爷说:“你嗓子都哭哑了,这是何苦?要是哭能把你一家人哭回来,我就不
拦你哭,我也可以帮你哭,你以为我就没有想哭的事么?快喝点水润润嗓子,你不
喝酒,我也不逼你,饭不能不吃,你就是想逃,饿得两腿发软也逃不了多远,还得
叫我抓回来。吃吧吃吧,尝尝这盘鹿肉,香而不腻……”
“杀了我,叫我死……”女人说,又哭。
“我不杀女人。”二爷再次申明他的准则。同时伸过手给女人擦擦泪。女人是
十分娇美的,一见面便招他爱怜。他不会杀她,也不会放过她。他给女人擦了泪,
顺势将帕子丢进女人怀里,说:“你不哭我再说与你听,我知道你恨我,恨得千分
万分,你叫我杀你,心里却想的是杀我,杀了也不解气,还需碎尸万段。实话说了
,你就是杀了我,杀得也不屈,走杀人劫财这条道的人谁不知道迟早都得遭横死?
可你又不知道,人一旦走上了这条道就退不回来了,须一条道走到黑。其实,想通
了世上只有两条道,一条亮道一条黑道,去处是一样,都通阎王老子那里。亮道看
起来光光明明平平坦坦,却拥挤不堪,争争吵吵,勾心斗角,劳心伤神,甚不消停
。不耐烦的人就走了黑道,图个痛快,图个清静,你听听,这外边是不是听不见半
点声响?象吊在离地八百里的天顶上,你听听……”
二爷说得确实、山上的夜寂静如死。
女人陡然感到有种比死更可怕的恐惧袭来,只觉得如同置身于阴曹地府中,她
浑身颤抖,如风中之叶。
二爷说:“你听见什么声响了么?你听不到的。我们走黑道的人认准黑道比亮
道更靠近天堂,那些面善心狠,假仁假义的人是进不到天堂的,相反,象我们这些
遭千人骂万人咒的土匪死后却能进得天堂,因在天堂把门的大仙知俺们这些人是得
罪不起的,得罪了一时性起便能把天堂砸个稀里哗啦。想想还是放进去合算。就把
眼半睁半闭了……”
女人的身体抖个不停。
“你冷么?”二爷问。随之站起从衣架上拿起件女人皮袄披在女人身上。
女人意欲挣脱,却被二爷用手按住双肩。
“山上比山下冷许多呢。”二爷说。
女人口呼冷气:“快杀我!我害怕,怕死了……”
二爷说:“别怕,没啥好怕的,外面有崽子站岗,里面有我。”
“你走,你走!”
“这话说得就无理了,这是我的家,你要把我撵到哪里去呢?”
“我走,我走……”女人倏地站起身,皮袄从肩上滑落到地上。二爷苦笑笑,
俯身捡起给她披上,再把她按在椅子上坐下。
“你要到哪里去呢?”二爷问。
“我要回家,让我回家……”
“你没有家了。”二爷说,“你现在和我没两样,都没有退路了。”
女人重新痛哭起来。
二爷不再劝,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阴着脸,独自喝酒,一盅接一盅地喝。
女人哭一声他喝一盅,似乎把哭声当着下酒菜肴。直到女人又由啼哭变为哽咽方把
盅撂在桌子上,朝女人瞪眼吼叫:
“你听着,快收起你这小奶奶脾气吧!脾气大的二爷我见得多了,不单你一个
。脾气都是惯出来的,大人孩子男人女人富人穷人都一样,饿你三天,你就知道强
盗的饭吃起来也香甜,和你睡上三夜,你就知道二爷是天底下难觅难寻的好爷们!
”
女人惊骇地停止了抽泣,瞪眼望着二爷。
“别怕,二爷我一向不强迫女人,说话算话。”二爷看着泪眼亮亮的女人,心
中似有不忍,安慰道。
女人低下了头。
二爷说:“刚才我说过人不能不识时务,那么到后来就无路可走了。”
“我不要路走了,不要路走了,”女人抽抽泣泣。“我真的不要路走了……”
二爷淡淡一笑,说,“那可不行,你不要路我也要给你指一条路,跟我走一道
。我知道此刻你不会应,你心里还念念着杀了我,你恨死我这个强盗土匪。可我要
问你一句,要是我不当强盗土匪,当叫化子要饭,要到你们黄家大门口,你会不会
给我口吃的呢?”
女人先是一怔,她没想到这个强盗头子会问她这样的问题。她思索着。她清楚
,答案是肯定的,她从未让一个上门乞讨的人空着碗走。她男人和公爹也一样。要
不公爹怎会被人称为黄善人呢?她这样想,却不语,她实在不情愿与这个仇人搭腔
。
二爷说:“你不想说我就替你说了罢,你会给。你是个心善的女人。可我再问
你一句,要是我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顿顿都上门要,你还会给不给呢?”
“……”
“要是我嫌给的粗饭剩菜,再向你要米面鱼肉,你给不给?”
“……”
“要是我吃饱喝足了再向你讨一杯热茶讨一袋烟叶你给是不给?”
“……”
“要是我病了累了,想到你家热炕上暖和睡一觉,你应还是不应?”
“……”
“天黑了,外面刮风下雨,我无处可去,求你们留一宿,你应是不应?”
女人一直在听在想,到后来十分茫然,她不知道世上究竟有没有这般得寸进尺
的叫化子,真要有这样的她又应怎样办?是否可以样样满足他?她不知道。真的不
知道。这个土匪头子咋净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呢?她恨他!可她又不得不承认他脑
袋里有许多叫人惊奇的怪念头,她不知应怎样回答他。
二爷很现实,并不指望女人回答什么。他对女人说:“那我就告诉你,这样的
叫化子且不可满足他,实在讨厌。这般讨厌的人饿死也不足怜。我呢?正是不愿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