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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她的这堆话,一个红卫兵慢慢解下皮带,在空中舞了一个弧,铁扣重重落在张黑黑的手臂上,顿时皮开肉绽,鲜血渗了出来。
〃张黑黑!〃
黑、黑!她叫得更响,像是对我们挑战。
〃她准是现行反革命!〃我心中暗想,〃她怎么敢叫自己这么个名字?〃我的战友们看来也这么想。那时全国都汹涌着红色的波涛,每个人不是〃红卫兵〃,便是〃红小兵〃,或是〃红色造反派〃。毛主席是我们的〃红司令〃,我们是他的〃红小鬼〃。我们读他的〃红宝书〃,佩戴〃红袖章〃。红旗、红心、红色的血……我们眼里容不下其它的颜色,粉红便是资产阶级情调,黄色则是流氓犯罪,黑和白更是彻头彻尾的反革命!
我们齐齐解下皮带,红卫兵不能容忍这种挑衅。红卫兵痛恨阶级敌人,对他们绝不手软!于是我们开始抽她。
〃张黑黑!〃
〃张黑黑!!〃
〃张黑黑!!!〃
每抽她一鞭,她都发出一声〃张黑黑〃的呐喊,仿佛这是一个标点符号。她嗓门越来越尖,我听上去这几乎不像人的声音,而像是粉笔在玻璃黑板上划过,钻心刺耳,让人头皮发麻。
她的叫声亦是鞭子,逼着我们去狠狠打她。只要她还在叫〃张黑黑〃,我们就不能住手,我们得把她打服为止。我们毫不手软,她却毫不嘴软。针尖对麦芒,我们不让她喘息,她也不让我们停手。接下去,我们一身汗,她则一身血。她的脸、手臂、肩已是创伤累累,青一道,紫一道,触目惊心。
然而张黑黑似乎一点儿也不觉得疼,她毫无惧色,一副革命电影中英雄人物大无畏的气概。其实她也不真是革命英雄,第二天,一位医生告诉我们她得了精神分裂症。但当天晚上我们谁也没往这上面想。我们只知道她班上的同学怀疑她是反革命,把她逮捕了,交由我们审判,而我们判她有罪。
这事过去有6年了,我现在才意识到那天晚上受审的人中也有我。我是英雄还是懦夫?我是忠于毛主席呢,还是对一个阶级敌人怀有恻隐之心?我必须用行动而不是空话来作答。其他红卫兵在看着我呢,我也在看着其他的人。我们彼此既是证人,又是法官,我可不能让别人看出我的软弱。为此我越心虚气短,惊慌害怕,打张黑黑打得就越重。
心虚气短,惊慌害怕,是我那天晚上的真实感受。当时我死也不愿承认,现在终于承认了,整件事就像一场恶梦,我身陷其中,不能自拔。大伙儿都在看着我呢!我知道自己缺乏无产阶级感情,我矛盾重重,我自惭形秽,我的心里藏着一个鬼!我的皮带扣每次落在张黑黑身上,这鬼就叫我的心停跳一次。后来它又把这件事从我的记忆中完全抹去,直到我想恢复记忆的那一天为止。
这个鬼幼年就来到我的心中,二姨给我讲的故事把它引了进来,之后它受了父亲喜爱的贝多芬、舒伯特、肖邦、莫扎特的灌溉,从曹雪芹、莎士比亚、托尔斯泰、雨果的作品中汲取了营养。那天晚上这鬼一直在对我高喊:你的行为是错的!是难以容忍的!你怎能举起手来鞭打一个无援的女孩,你的同学?可耻呀可耻!你失去理智了吗?……可惜我不想听,我没有勇气听这金玉良言。相反,我恨不能把它打得沉默。说到底,我终归是个懦夫。若是英雄,我应有勇气大喝一声:住手!
鞭答张黑黑难道仅仅是出于。u虚害怕么?还有没有别的原因?现在我面对的是自己良心的审判,我应该诚实。也许暴力和血腥把我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倒腾了出来,尽管有道义的理性的声音呼唤,我还是激动得不能自己:折磨、死亡、痛楚、狂喜、亢奋……过去这些都是我梦寐以求的感觉,我念念不忘,日夜为之神魂颠倒,突然有了体验这些感觉的机会,而我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正当的、革命的。燃烧在胸中的野火有了一个名义:阶级仇恨,越强烈越好。在这个名义下,我们可以折磨阶级敌人,把他们杀死,抽他们的血,割他们的肉,碎他们的骨,为的是人类正义……
现在再来听奶奶的劝谕为时已晚。她说得对:记忆是苦,忘却是福。从今往后,我怎么能够直面世界上无辜者的眼睛而看不到他们对我作出的判决:有罪!有罪!有罪!
张黑黑!你在哪里?
我连你的真实姓名都茫然不知,我没去打听过,反倒把你忘却了,忘了整整6年。现在,我永远不会再忘记,想志也忘不了。只要我还活着,我会一直为你祈祷,祝你早日康复,治愈我们加于你的肉体和心灵上的创伤。如果你愿意,尽管向我报复。把我血淋淋地抽上三日三夜,打得我全身没有一块好肉,喉咙没有进气的份儿。我不会求饶叫停。如果你叫我割下右手,我也遵命,把手伸进饲料粉碎机,只消一秒钟就行,像那天小李一不小心……快别这么变态地狂想!没有用的!现在什么也洗不掉我记忆中的血污。大错已铸成,覆水总难收。在我的有生之年,我将永无宁日,经受着良心的拷问,噬脐莫及。死后,我会下十八层地域。我理应受到天谴!
21 朋友及其它
就在我沉溺于对张黑黑的回忆中不能自拔的那段日子里,凉水泉有10来个知青离开了北大荒,一去不复返了。他们无一例外都是北京的高于子弟。〃7只大苍蝇〃飞走后,有一段时间,他们宿舍就剩下文一个人,他利用这个独居的机会斗胆学起了算命。我颇怀疑他究竟对这玩艺儿有几分诚心,但随着时间推移,他居然赢得小小名气。白天晚上都有问卦的人,有些甚至打外村远道而来,搞得他没时间读自己心爱的书,连休息的时间都搭上了。他虽时有抱怨,但看得出他端的热衷于向别人讲述他们的命运。
几乎所有没希望通过上学或参军回城的知青都来找过他。他们只关心同一个大问题:我这辈子还有没有可能回城?如果有可能,什么时候?什么办法?但这个问题颇难启齿。文知道大家的心思,他也是个回不了城的知青。
我听说他有好几套算命的路数。有时他用《易经》里的八卦图,有时他只要来人在纸上当场画几样东西,如小河、蛇、癞蛤蟆、树、鸟等等。他还问一些古里古怪的问题。
〃你喜欢秋天的月亮还是冬天的太阳?〃
〃你喜欢你家围着砖墙、木栅栏,还是什么都没有?〃
〃你想要一把什么样的锁?金锁?银锁?铁锁?〃
他的问题困人而异。我很好奇,不知他会问我什么问题。但我出现在他面前时,他一个问题都没问,也没摆什么八卦图。他只是直愣愣地看了我好一会儿,我感到他并不在看我,他在用他的天目探寻我内心深不可测的秘密。然后他才开了那张著名的铁嘴,一板一眼地说:
〃你是个劳碌命,得一辈子孜孜不倦地工作。你爱的人,不能跟他结婚;跟你结婚的人,你并不真爱他。他倒不坏,聪明,也本分。你会和他生一个儿子,然后离婚。你这一生不能依靠任何人,全得依靠自己。你最终会回北京,还会去很远的地方,你会见很多世面。冒险、成就。孤独、焦虑,这些都在你的命里。总的来说,你的命不坏。你的晚年身体很好。〃
我笑了笑,出于对他的礼貌。心里却不以为然:这都哪儿跟哪儿呀?什么丈夫、儿子、见世面、晚年,真让我暗中笑痛肚子。文,你根本不知我的命。我自己知道!我不会有什么好运,因为我不配。像我这号人,又傻又傲,懦弱虚荣,病态荒诞,一钱不值。我这一辈子,于己无益,于人倒可能有害。我还是早点儿把它了断算了。等着瞧。巴,你会吓一大跳,我敢保证。
其实那天我并不是特地找文算命的,我的朋友方想算她的命,但又和文不熟,她知道我和文是同校同学,就把我一同拽了去。
方和我同龄,上海人。〃文革〃前她也在拔尖儿的上海中学读书,但她的父母不是干部,只是普通职员,并无权势。方从1969年就来猪场干活,开始时她不怎么说话,谁也不多注意她。那时袁和我过从甚密,袁走后,我渐渐发现方不但聪明,还很热心,是个可信赖的朋友,我们这才交往得多了起来。现在轮到她坐在文的面前。
文叫她洗一副牌,〃你得诚心做,否则结果不准。你一直洗,洗到自己觉得满意为止,然后把牌给我看。〃
方洗了又洗,我看得出她很紧张。最后她洗完了,文把牌翻出来,开始解说。他先是讲方的父母和家庭,然后又讲她的童年和个性,至于她的命运,我记不清他的确切用词,他说的似乎并不很乐观。她也得一生勤劳地工作。每个人都得努力工作,他这么说真是万无一失!她将来干的活儿既辛苦,又乏味,而她似乎没有太多选择。她25岁那年会嫁给一个嫉妒心很强的男人。虽然她不会爱这个人,但为了他们的儿子,她会一直做他的妻子。她命里会很孤独。将来她会失去最好的朋友。现在他讲得有点儿眉目了,但老话有言,〃瞎猫还碰上死耗子呢〃,就算说对了,也是蒙的。这之后,她会越发没人倾诉衷情。虽然最终她也会回上海,但更多的苦恼等着她……文的铁嘴不停地说着,我真想叫他即刻闭嘴!
〃你别听他的,方,他算的命全是瞎扯!他算我的命就没一点儿准。〃我们一走出门,我就感到有义务安慰方几句。
方一言不发。后来她对算命这件事避而不谈,但她有好几天明显地若有所思,我想她是大把文的话当真了。在这点上,她倒有不少同伴,村里的许多人都将文奉若神明。算命这件事到底也给文惹了麻烦,他被记了一大过,载人了档案。批评他的材料在整个兵团公布,杀鸡儆猴。
问题出在哈尔滨来的知青老乙身上。文给他算命说他得到35岁那年才能娶上媳妇,这媳妇不是黄花闺女,而是一寡妇。我们听后只觉得好玩,哈哈大笑也就过去了,老乙却把它放在心上。之后,有人听见他自言自语:〃我该怎么办,35岁娶一寡妇?〃这样一来,他成了村里的笑柄,有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他〃老三十五〃。老三十五后来回家探亲,家人带他去看病,医生认为他精神上有点问题。但他没能像他家人希望的那样办病退,而是把文给连累上了。
这下文该汲取教训了!有时他对所谓命运信之过于执著,一点也不照顾别人的感情承受能力。但在我看来,对文的惩罚有失公道:毕竟他没有主动于这营生,算命的人都是自己找上门去,央他求他,他无法回绝,这才干的。他为别人算命,没得一文钱的好处。
再说了,难道这个地区的知青因为他的话全都一下变得迷信起来?文相信人的命因缘前定,其他人相信他的话,我相信奶奶的故事,我还相信冥冥中苍天有眼,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也许我们真被农民改造过来了,但为什么中国的农民这么迷信呢?
过去我把这归咎于农民的文化程度低,加上统治阶级施行愚民政策。现在我看得深一层:农民迷信是因为他们对许多事无能为力。他们不停地遭遇天灾人祸,但仍心怀憧憬,为他们自己和子孙后代。他们生活得越艰辛,对将来的憧憬就越痴迷。他们信天信命,信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