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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三把衣襟一撕,露出胸膛上一条青黢黢的龙纹:“烂梨陈,你小子开枪试试,我看你是杀红眼真把自己当老大了!你敢在老子身上动一动,我天龙堂平了你风雷堂!”
场面一时剑拔弩张,僵持不下。惠若雪猛然意识到,这几个老大全是混出来的,各有各的出身,各有各的势力,没有一个是好惹的,正迟疑间,一直沉默的常小康突然吼起来:“吵什么吵!你们当我爹死了吗?”
惠若雪头一次听见儿子这样说话,不由一怔,转头见到小康一脸激愤:“陈阿水!黄省三!你们要打要杀外边去,不要扰了我爹!”
说罢,他昂首进了病房。
阿三阿水面面相觑,惠若雪瞪了他们一眼,也随儿子进了病房。
常小康昨夜挺身输血救父,今天又从危急中脱身自保,此刻信心大增,他披了一件兄弟们匆匆脱下的西装,脚套在一双别人的大鞋中,扶着母亲望着父亲,心中为一个念头振奋着:“常家应该是看我常小康的时候了,我要做得比大哥好!爸,你等着瞧吧!”
雪白的被单下,常啸天安静地闭着双眼,全然不知身边所发生的一切。
阿三得知家中发生的事情,立刻驱车回家,几步跨到卧房,将刚流产的妻子从床上拉起,平生第一次打了她一记耳光。
闫意惊厥地看着他,听他雷霆般地炸吼:“你真蠢!小健要真的杀了大哥,还会来找我们吗?他走投无路才来投奔我们,叫你这么就给打跑了。现在满上海到处都要杀他!这孩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叫我可怎么向大哥交待呀!”
闸北一家简陋的诊所。门外,飘着一只厚纸做的牙齿幌子。
不敢去大医院,这是吴浩海慌乱之中想到的唯一一家到过的私人诊所,里边全是治疗椅,连一张正经的手术台也没有,林小健趴在牙医睡觉的床上,头侧在床沿的一边。牙医正战战兢兢地在杨勇的枪口下,为林小健取小腿上的子弹,诊所里麻药的存量太少,根本不够用在这样的手术上,所以,手术等于硬在肉里剜子弹。
处置伤口的剧痛已经过去,林小健面色惨淡,肉体的痛楚,远远抵不上精神的痛苦能如此深刻地改变一个人。
杨勇俯在他脸上:“听到没有,大夫说你没伤到骨头,以后不会耽误走路!”
林小健感慨地看着他,想当年回来上海,一片阿谀奉承声中,只有这个杨勇敢真刀真枪地和他比划,当众给他下马威,没想到危难之际,却是他挺身而出仗义相救。林小健声音虚弱:“杨大哥,你大概回不去彪叔那里了,我拖累你了!”
“说这些干什么!老娘一死,我杨勇就剩老哥一个,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突然,诊所的大门响了起来,杨勇飞快地拉上长帘,将床和医生全罩在里边,枪顶上火,并不出声。
门外,吴浩海急切拍着门:“勇哥,快点开门,是我!”
杨勇这才拉开门,迎面站着一个白衫西裤的人,乍看之下以为是个男人,听吴浩海小介绍说这就是徐夫人,他吓了一跳,眼看着她大步跨进诊所,再仔细端详,才看出这是个四十多岁的女子,因为一头短发全光光地梳在脑后,又兼举止帅气果断,所以全身上下散发着强烈的阳刚之气。
诊所门外,停着两部车子,影影绰绰有人下车来,却全守在外面,只有一名高佻秀丽的年轻女孩跟了进来。
“在哪里?”梅萍四下张望,语气焦虑。
吴浩海拉开布帘,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迎面扑来,梅萍几步跨到床前,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医院里重伤的那个男人,她的手轻轻抚着他的背:“小健!我来晚了!”
又问医生:“怎么样?还有没有危险?”
牙医已经做完了最后的包扎,他偷眼注意到来人气派不凡,悬了半天的心放回肚子里,知道医药费有着落了,殷勤答称:“伤不重,就是失血太多,休息一段时间就会好的。”
林小健微微抬头,叫了声:“徐阿姨。”
找徐夫人这个主意,是吴浩海提出来的,林小健既没赞同也没反对,不管曾经发生过什么,在这种危急关口,他必须对同生共死的兄弟有所交待,他攒攒气力,指了指吴浩海和杨勇,介绍道:“这是阿海,那是勇哥,他们都一身本事,可惜被我连累,求您把他们平安带出上海,好吗?”
梅萍不语,吴浩海听出不对,惊问道:“那你呢,你要去哪里?”
林小健咬牙道:“我要回去!”
梅萍不容置疑按下他:“回去?你不要命了!上海你们都不能再呆了,从现在起,听我的安排!”
吴浩海和杨勇喜出望外:“徐夫人,你要我们去哪里?”
梅萍看了一眼那个呆头呆脑的牙医,扬手止住他们,干脆道:“车上讲!叫人来抬小健走!”
马上有人进来抬林小健,慕容倩只见过小健两次,印象颇深,近看变化如此之大,不由以手掩口,抽了一口冷气。梅萍锐利地看了她一眼,侧侧头,她想起自己的任务,忙从随身携带的皮包中取出一叠法币,扔在医生面前:“全是你的了,今夜的事情全当没发生过,别人问起来,你就说什么也没见过!”
医生忙不迭地点头,眼睛发光:“好说好说,有事尽管来。”
梅萍本来已经走到门口,回头见他模样贪婪,快步走回来,一把揪住他血污的白大褂,突然亮出一只枪,抵上喉咙:“要是泄露半个字,就轮到别人给你做手术了!”
医生双膝一软,跪了下去,磕头如捣蒜,梅萍收枪扬长而去,吴浩海和杨勇对视一眼,都对这神秘女大亨刮目相看。
梅萍和林小健一部车,慕容倩和吴、杨两人一部车,向城东疾驰。吴浩海想不到逃亡之中竟能看到这个高个儿女孩,心里别提多高兴,主动提醒她道:“慕容小姐,记不记得我了,我们见过面的,春季拍卖会上。”
幕容倩表情严肃,点头作答,吴浩海不停发问:“徐夫人要带我们从哪里走呀?”
幕容倩简截答道:“水路。”
吴浩海喳喳呼呼叫起来:“水路,我可不会使船呀!”
“淹不死你!”慕容倩终于有了些笑意:“我和你们一起走!”
车行至一处小型码头,已经是后半夜,天上没有月亮,只有江水湍流的声音。林小健被抬上一条机帆船,梅萍下车,抱臂站在江风中,叮嘱慕容倩:“一路小心,我在南京接船。”
她一直看到船解锚启航,消失在黑夜的江面上,才离开。
船舱内为小健单独设了一张床,伤腿被绑着固定在上面,以防颠簸。
杨勇在舱口张望着:“船开了。”
吴浩海坐在床边感慨:“徐夫人真有路子,这样短的时间里居然能弄到这么象样的一条船。”
林小健感觉船在开动,耳听破浪的声音,心象一点点被抽空一般。昨天,他还是常大公子,是上海的最年轻的大亨,他朋友成群,手下众多,在社团之中地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仅仅三十几个小时之内,就沦为人人不齿的杀害义父的凶手,警察通辑,帮众追杀,身份一落千丈,竟要睡在这样狭窄闷湿的船舱中。他不由想起两年前,他站在远洋客轮高高的船头,风鼓起大衣围巾,面对美仑美奂的大海,背负父亲慈爱的笑容,他无忧无虑,踌躇满志,只想把大上海拥在怀里,自信这个城市有属于他的一片天地。可现在,他只觉得身心疲惫,只想溶到江水中,永远闭上眼睛,永远沉睡不醒……
船身突然急剧地抖动起来,吴浩海收不住坐势,一下子扑在林小健身上,小健在迷迷糊糊的昏睡当中疼得一激伶,睁开了眼睛,看到杨勇撞在船舱另一侧又撞回来,揉着头上的包不停地转身,双脚还是站不稳,骂道:“他妈的这是怎么开船的!”
舱门大开,慕容倩走了进来,虽然也摇摇晃晃,但却比两个男人要稳得多,声音透着惊慌:“糟了,小看了你们社团的势力,外面有好几条船围上来,指名道姓要见林大哥。”
吴浩海和杨勇同时拔枪,闪着脚一前一后挤了出去,吴浩海匆匆丢下一句:“募容小姐,照顾我大哥。”
林小健虚弱地支起身:“外面有多少人?”
“林大哥你别动,你流了许多血,船上又没有医生,挣裂了伤口就完了!”
林小健掀开被单,自己去解绷带:“快扶我出去!他们只是要找我,我不能再连累大家了!”
慕容倩手忙脚乱来阻止,抢近了才看清他几乎赤身裸体,只着了一条短裤。她长这么大,虽然经历也不寻常,但这样看一个年轻男人尚属头次,羞然止步。林小健一急之下强行下床,想把伤腿硬拔出来,只挣扎着拽着床行了两步就跌扑在舱中。慕容倩只好搀架着他往回送,船身又一个猛烈摇晃,慕容倩一下竟也没站稳,仰在床上,眼前一黑,林小健跟着倒了下来,整个身子死死压上她!
慕容倩一时喘不过气来,少年时代的恶梦一下被唤醒,她尖叫着手脚并用拼命要推开身上的男人,谁知林小健异常沉重,一动不动。她双手乱抓,触及他的后背,抓到溢上来的血。林小健疼醒过来,立刻察觉身下情形,想也没想就滚下床去,脚骨当时折断,发出一声脆响。
林小健栽在地上,吸着冷气犹在问:“对不起,没伤到你吧?”
慕容倩惊得呆了,半天才想起去扶,泪水已然盈眶。
林小健一点不知道,在这前后短短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那个女孩子的内心发生了怎样急巨的变化,他更不会知道,身体乃至心灵的不经意碰撞,足以影响一个纯情女孩的一生。
舱外传来一连串的喊声:“小老大真的在这里?小老大,你出来,是我呀!你不会不见我的,小老大!”
舱门跟着大开,一个满面伤疤的丑陋汉子举着双手跳了进来,身后紧跟着持枪的吴浩海,皱眉道:“阿健,这位爷说是老雷堂口的,杨勇也认识他,他跳上船来一定要见你。”
林小健惊喜地抬头:“刀疤顺!”
刀疤顺怪难看地笑起来:“小老大,是我呀!一周前是你派人把我保出来的!”
确实,林小健在病中并没忘记这个为风雷堂扛罪坐牢的兄弟,从监狱出来后第二天,就叫小宇把他保了出来。
“你怎么找来的?”
刀疤顺非常自豪:“我早说过,我在这苏州河上名头大得很,这可不是吹出来的。沿苏州河的船运,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今天一早听说门里下令要抓你,我就叫小兄弟们留心动静儿。嘿!真叫我逮着了!”
吴浩海听他口气甚大,不由用枪顶紧了些,刀疤顺不乐意了:“我说老弟,放下你那根烧火棍!我可是拿着快慢机上来的,我要下手,你这条船早就千疮百孔了。小老大对我有恩,我不会恩将仇报的。”
吴浩海放下了枪,刀疤顺凑近了坐在床边,上下摸摸看看:“哟,伤得不轻!男人吗,出点子血当泄火!我当水老鼠给日本兵舰下水雷那会儿,浑身炸了十几个血窟窿,骨头折了三根,现在不也活的好好的!”
林小健的豪气被他激出来,真觉得疼痛减轻了许多,点头道:“原来顺哥是条好汉。”
刀疤顺笑着比划道:“好汉不提当年勇!这件事想起来我就糗。我们十几个人下海,一个日本人没炸死,还中了小鬼子的鱼雷。”
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