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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一阵腥膻的恶臭,好像是死鸡死猫身上发出腐烂的秽气一般。
“阿母——”我悄悄叫了一声。
我伫立片刻,等到眼睛渐渐习惯了房中的幽暗后,才模糊看到房中有张挂着一
顶方帐的床,床上隆起好像躺着一个人。我走了过去,站在床前,又叫道:“阿母,
是我,阿青。”
“阿青么?”
那是母亲的声音,尖细,颤抖,从黑暗中,幽幽的传了过来。一阵窸窣摸索的
声音,啪的一下,床头一盏晕黄的电灯打亮了。母亲佝偻着侧卧在床上,身上裹着
一件黑色绒线外套,下半身也裹着一条花布套棉被。她的头深深的陷入了枕头里,
枕头边戴盆望天着厚厚一叠粗黄的卫生纸;床上罩着的那顶方帐,污黑污黑的,好
像是用旧了的抹布拼凑起来的一般,缀满了一块块的补钉。我走到她床头边,她掉
过脸来,我猛吃了惊,她那张脸完全变掉了。她原来那张圆圆的娃娃脸,两颊的肉
好像给挖掉了一样,深深的凹了进去,颧骨嶙峋的耸了起来。她的两只大眼睛整个
陷落了下去,变成了两个大黑洞,眼塘子乌青,像两块瘀伤,脸肉蜡黄,两边太阳
穴贴了两片拇指大的黑膏药,一头长发睡成了一饼一饼的乱疙瘩。她的两只手紧紧
抓拢,像一对蜷起的鸡爪子。她那本来十分娇小的身躯,给重重叠叠的衣裳被窝裹
埋在床上,骤然看去,像是一个干缩了的老女婴。她伸出她那鸡爪般的手,一把捞
住了我的手腕,尖起她凄厉的声音,迫促的叫道:“你来得正好,阿青。快,快,
把你阿母抱起来,床前有个痰盂,你看见吗?”
我把被窝掀开,将母亲从床上抱起来,她的身体干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我一
只手托住她的背脊,我摸得到她背脊上突起来一节节的硬骨。她身上透着一股呛鼻
的药味和汗臭。我把她放在痰盂上,痰盂里已装满了半盆黄浊浊的尿液,我进来时
闻到那股奇异的腥膻,就是那里发出来的。母亲坐在痰盂上,佝着身子,怨怨艾艾
的说道:“刚才我唤破了喉咙也没有人理我,那个死老婆子在装聋呢!他们看见你
阿母病得动不得了,便都来欺负我。她敢站在我房门口,对她猴子说:”那个查某
不中用啦,还医她做什么?‘——“母亲嗤嗤的冷笑了两声,”考背,偏偏你阿母
又死不去,天天在这里拖!“
母亲解完小便,用几张粗黄的卫生纸揩干净。我把她从痰盂上抱起来,放回床
上。
“我怕冷,阿青,替我把被盖好。”母亲颤抖着声音叫道。我赶忙将被窝裹到
她身上。她这间房间的窗户都紧紧关了起来,而且还蒙上了厚帘子,我的背上一直
在淌汗。
“你知道么?阿青,他们都在等我死呢!”母亲压低了声音。她伸出她那瘦得
只剩下一把筯骨乌黑的右手来给我看,她的无名指上犹松松的丰一枚磨得泛了红的
金戒子。“他们等我一死,就要来脱我这只金戒子。别做他娘的春梦啦!我吞到肚
子里去,也不会给那两个夭寿的!可是阿青,你阿母穷得要命,想吃片西瓜也没有
钱买——”
母亲说着,她那双深坑的眼睛打量了我一下,突然笑道:“嘿嘿,你这一身穿
得蛮标致嘛,你发财了么,阿青?乖仔,给点钱给你阿母买东西吃好么?我饿了一
天了,他们拿来的东西,是喂猪的糠,哪是人吃的?”
我掏出昨天剩下的两百块钱,分了一张一百元给母亲。母亲那双瘦得像鸡爪子
的手,捏住那张钞票,直打颤。她那张变得丑怪破烂的脸却绽开了,笑得像个小女
孩一般。她急忙把那张钞票塞到枕头底下,生怕别人看见,会抢走一般。她把钱藏
好,拍拍枕头,仰卧下去,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医生说,毒跑到骨头去了,要锯掉——”母亲用手在她下身划了一下,“两
条腿都要锯掉,锯一条腿要七千块钱呢!莫说我没钱,有钱我也不锯!医生说,毒
已经散开了,一玫心就要死了。死不是死,我这种女人还活着做什么——”母亲突
然颤巍巍的撑起身来,她那双陷落的大眼睛灼灼的闪起光来,“阿青,你答应你阿
母一件事好么?阿母从来没有求过你,你就替你阿母做这一件事好么?”
“好的。”我应道。
“你阿母是活不长的了。阿母死了,你到庙里去,替你阿母上一炷香,哪个庙
都行。你去跪在佛祖面前,替你阿母向佛祖求情。你阿母一辈子造了许多许多罪孽,
你求佛祖超生,放过你阿母,免得你阿母在下面受罪。你阿母一生的罪孽,烧成灰
都烧不干净!死,你阿母是不怕的,就是怕到下面那些罪受不了——”
母亲说着,她那深坑的眼眶突然冒出两行眼泪来,流到她那凹下去的面颊上。
我将床头那叠粗黄的卫生纸递了两张给她。她接过去,揩了揩面上的泪水,擤了一
擤鼻涕,才又倒卧到床上去。隔了半晌,她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叹道:“你们阿爸,
其实他对我,也还不错的。只是——”
她皱起眉头,咂了咂嘴。突然间,她嘴巴一撇,轻佻的笑了起来,问我道:
“怎么啦?老头子还好么?还天天呷酒么?”
“不知道,”我摇了摇头,“我有三个多朋没看见他了——阿母,我也离开家
了。”
“是么?是么?”母亲亢奋起来,眨着她那双下陷闪灼的眼睛。随即她却伸出
手来,拍了一拍我的手背,点着头,叹道:“你也跑出来了,阿青?”
“是阿爸赶我出来的,”我说道。
“哦,是么?”
母亲喃喃应道。她的大眼睛默默的注视着我,手搁在我的手背上。一刹那,我
感到我跟母亲在某些方面毕竟还是十分相像的。母亲一辈子都在逃亡、流浪、追寻,
最后瘫痪在这张堆满了发着汗臭的棉被的床上,罩在污黑的帐子里,染上了一身的
毒,在等死。我毕竟也是她这具满载着罪孽,染上了恶疾的身体的骨肉,我也步上
了她的后尘,开始在逃亡,在流浪,在追寻了。那一刻,我竟感到跟母亲十分亲近
起来。
“那么,现在只剩下弟娃一个人跟着你阿爸了?”母亲细颤的声音,就得酸楚
起来。
“阿母——”我觉得我的喉头好像给塞住了,叫不出真意来了似的。
“阿青,弟娃到底是你的亲骨肉,你对他是要好的——”
“阿母,弟娃死了。”我终于大声说了出来,好像胸中一块瘀血,一下子吐了
出来似的。母亲呆呆的望着我,似乎听懂我的话,“弟娃死了三个多朋了,阿母—
—”
我坐到母亲头边,紧紧执住她那双瘦小的手爪子。我的手心在沁冷汗,我的牙
关在打着战。我俯下身去,向母亲急切的倾诉起来。我告诉她:弟娃是生肺炎死的。
长春路康福医院的吴医生说他是重感冒,只给他打了一针退烧针。第三天,弟娃做
一日和尚撞一天钟昏迷了。他一夜咳嗽,全身烧得滚烫。我们送他到台大医院去急
救。他们给他上了氧气,弟娃直着脖子喘了一夜,天亮时,才断的气。断气的时候,
是我抱住他的。医院里的人,要把弟娃抬走。我用脚猛踢他们,不准他们碰他。后
来阿爸将我拉开,医院里的人,用一块白布把弟娃盖了起来,抬走了。母亲静静我
听着,没有作声。我讲完后,我们默默的相对了好一会儿。突然间,母亲奋力挣脱
了我的手,僵直直的便从床上坐了起来,一只手颤抖抖的指着厉声喝道:“你们把
我的白仔害死了!”
“阿母?”我立起了身来。
“肺炎?什么肺炎?我不懂!你们把我的白仔害死了——”母亲那双深坑的眼
睛闪得好像要跳出来了似的,削瘦的脸,扭曲起来,双像哭,又像笑,“我知道,
一定是你,你这个黑心的,你把我的白仔害死了,还跑来哄我,告诉我生什么肺炎
死的。是你把我的白仔害死的,我要你赔命——”
母亲那双鸡爪似的手握着拳头捶起床来,一面放声悲嚎,一声比一声大,一声
比一声惨烈。外面那个老太婆噔噔噔跑了进来,双手乱挥,嚷道:“疯了!疯了!”
我退了几步,跑出了母亲的房间。跌跌撞撞,从那道幽暗回旋的水泥楼梯,奔
了下去。母亲那尖厉的惨嚎,一声声从楼上追逐下来。我逃到房子外面,脚下犹自
不停的奔跑着。外面烈日,白得天旋地转,我感到一阵晕眩,冷汗从头上水泻一般,
流了下来。我跑了一段路,才停下来,喘着气,回头望去,那碉堡似的水泥楼房,
灰秃秃的矗立在猛烈的太阳下,墙上布满了一个个小黑洞,好像一座大监狱似的。
第四章
西门町的野人咖啡室也是我们联络站之一,有时候小玉、老鼠、吴敏我们几个
人要互通消息,做一日和尚撞一天钟到野人去留一张字条:“八点钟新南阳门口。”
“九点半中华路商场二楼吴抄手。”下午四点钟,台北已经给八月的太阳烤得奄奄
一息了,我钻进野人的地下室里,每张桌子早坐满了人,三三两两,全是青少年的
头颅。他们身上穿着大红大黄,聚在一堆,并成了一朵朵的向日葵。里面灯光昏朦,
乳白的冷气烟霭,在浮动着,冷气里充满了辛辣的烟味。那架大唱机正在扩着火爆
的摇滚乐。披着四放肆的在喊:Ya——Ya——Ya——我觑了半天,发现只有靠冷气
机的那一角,有一张台子,是一个人坐着的,我走过去,问道:“这里有人坐吗?”
桌上摆着几只盛冷饮的空杯。
他抬起头,摇了一下。我摘下墨镜,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他指着两只空杯说:
“他们刚走。”
他是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男孩,穿着一件洗得泛了白的童军制服,上衣拉到裤
子外面,也没有扣好,小腹露了出来。制服的两条肩带,一条纽子掉了,翻了起来。
他的背靠着冷气机,腿跷到一张椅子上,脚上一双凉鞋,大脚趾露在外面,一翘一
翘的动着。他面前的冷饮杯空掉了,里面那根麦管也给咬折了。他手里夹着根香烟,
看见我坐下,赶忙塞到嘴里猛抽两下,可是他夹烟的姿势一看就知道是个刚学抽烟
的嫩脚色。
“刚才走的两个家伙,昨夜里偷了一架老美的汽车。”他告诉我,很兴奋的样
子。
“什么牌子的汽车?”
“宾士!”
“喔唷,高级车嘛。”
“他们开去兜风,开到仁爱路四段,一撞做一日和尚撞一天钟撞到了电线杆上。
两个小子爬出车来,鬼一样的溜掉了。他们说,那架崭新的宾士,撞得像只瘪了嘴
的癞蛤蟆!”
他说着,开心的笑了起来。我想到那部美国佬的汽车撞成癞蛤蟆的模样,也禁
不住笑了。他咯咯的笑个不停,那张晒得鲜红的圆脸上,咧着两颗又白又大的门牙。
他的头发大概暑假刚起来的,只有寸把长,鬈鬈的覆在额上。我看见他制服左胸上
绣着恒毅中学五九三的学号。
“那两个小子是西门町兄弟帮的。”
“你也是他们一伙的吗?”我问他。
“才不是!”他嘴巴一撇,十分不屑,“兄弟帮那些家伙最污了!”
我点了一杯番石榴汁,用麦管吸了两口。我发觉他在干瞅着我,拼命的吸烟,
我便对他说:“分一半给你。”
他起先有点不好意思,迟疑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