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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子-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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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已有。白天在人群里,我便戴上这副宽边墨镜,把脸遮去一半。这样,即使碰见
熟人,也可以装着没有看见,回避过去。
  我在中山北路乘上公共汽车,坐到车子的最后一排角落里去,汽车里很燥热,
刚洗完澡,一坐下来,一身又湿了。我要乘到西门町,然后转到南机场去。母亲就
住在南机场那边。有五年多,没有见到母亲了。我得到关于她最后的消息,是她在
南机场跟一个开地下茶室的男人同了居。那还是弟娃告诉我的,他曾经到南机场去
看过母亲两三回。母亲带他到西门町一条龙去吃蒸饺,两人吃了三笼。可是母亲后
来却吩咐弟娃:以后没有事,不要再去找她了。这次弟娃去世,母亲并不知道。好
几次我都想去告诉她,不知怎的,总没有去成。因为许多年没有跟母亲见过面,怕
见了大家尴尬,没有话说。
  想到母亲,想到弟娃,我又不禁想起我们那个七零八落,破败不堪的家来。

第三章
  我们的家,在龙江街,龙江街二十八巷的巷子底里。就如同中国地图上靠近西
伯利亚边陲黑龙江那块不毛之地一样,龙江街这一带,也是台北市荒漠的边疆地区。
充军充到这里来的,都是一些贫寒的小户人家。我们那条巷子里,大多是一些不足
轻重的公家单位中下级人员的宿舍。两排木板平房,一栋栋旧得发黑,木板上霉斑
点点,门窗瓦檐通通破烂了,象一群褴褛的乞丐;拱肩缩背,挤在一堆。左边第一
栋是秦参谋家,一扇大门绝台风刮掉了,一直没有补上,好象秃着嘴巴,缺了一颗
门牙似的。秦参谋喜欢坐在大门缺口一张矮凳上,手里抱着一把胡琴,自拉自唱,
据他自己说他唱的是麒麟童麒派,嗓子沙哑得患了重伤风一般。去年他中了风,脸
走了形,嘴巴歪掉了。可是他仍奋力的唱着《逍遥津》,很苍凉的在喊:欺寡人—
—。他一张嘴,下巴便好象掉下来了似的,一脸痛苦不堪的神情。右边第一栋住着
萧队长和黄副队长两家,萧太太和黄太太吵了十几年的架,因为两家共用一个厨房。
常常在深夜里从她们厨房中传出来一声声有板有眼的砧板咒。橐、橐、橐的刀声,
配着尖厉的诅咒,在寒风中,听得人毛骨悚然,萧太太是大块头,声音宏亮,总是
占上风。黄太太却干瘦得象只缩了水的黄瓜,一径瘪着嘴,沮眼汪汪,满面凄苦,
好象给萧太太咒得永世不得超生了似的。大概大家的生活都很困难,一家家传出来,
都是怨声。我记得,那么些年,我们那条巷子好象从来没有安宁过。这边哭声刚歇,
那边吆喝怒骂又汹汹然扬了起来。然而我们那条二十八巷,却是一条叫人不太容易
忘怀的死巷:它有一种特殊的腐烂臭味,一种特殊的破败与荒凉。巷子两侧的阴沟,
常年都塞满了腐烂的菜头、破布、竹篾、发锈的铁罐头,一沟浓浊污黑的积水,太
阳一晒,郁郁蒸蒸,一股强烈的秽气,便冲了上来,在巷子里流转回荡。巷子中央
那个敞口的垃圾箱,内容更是复杂。常常在堆积如山的秽物上,会赫然躺着一只肚
子鼓得肿胀的死猫,暴着眼睛龇着白牙,不知是谁家毒死的,扔在那里,慢慢开始
腐化;上面聚满了绿油油一颗颗指头大的红头苍蝇,人走过,嗡地一下都飞了起来,
于是死猫灰黑的尸身上,便露出一窝白蠕蠕爬动的蛆来。巷子是黄泥地,一场大雨,
即刻变成一片泥泞,滑叽叽的,我们打着赤足,在上面吱吱喳喳的走着,脚上裹满
了泥浆,然后又把黄滚滚的泥浆带到屋里去。如果天气久旱,风一刮,整条巷子飞
沙走石。于是一家家破缺的墙头撑出来的竹篙上,那些破得丝丝缕的尿布、三角裤、
床单、枕头,在黄漾漾的风沙中,便异常热闹的招翻起来。
  这条死巷巷底,那栋最破、最旧、最阴暗的矮屋,便是我们的家。前年黛西台
风过境,把我们的屋顶掀走了一角。我跟父亲用二块黑色的大油布铺在漏洞上,遮
盖起来,上面压了许多红砖头。雨下得大,屋内还是会漏的,于是铅桶、面盆飞有
时连痰盂也用上,到处接水。如果雨一夜不歇,屋内便叮叮咚咚,响到天明。我们
的房子特别矮,阳光射不进来,屋内的水泥地分外潮湿,好象一径湿漉漉在出汗一
样,整栋屋子终年都在静静的,默默的,发着霉。绿的、黄的、黑的,一块块霉斑,
从墙脚下,毛茸茸的往上爬,一直爬到天花板上。我们的衣服,老是带着一股辛辣
呛鼻的霉味,怎么洗也洗不掉。
  然而父亲却说,我们能够弄到那样一幢房子,已经是万幸了。民国三十八年,
父亲那个兵团在大别山和八路军交战,被围困了一个多礼拜,救兵赶不到,父亲被
俘虏了。后来逃脱,来到台湾,革去了军籍。幸亏父亲一个旧日的老战友黄子伟黄
处长,卖了一个人情,才让父亲暂时栖住在这栋矮小破烂的宿舍里。差不多每个星
期天,父亲都到隔壁二十六巷黄子伟叔叔家里去,去的时候,总是拎着一瓶红露酒,
一包盐脆花生,然后和黄叔叔两人对坐着,用水碗子装酒,你一碗我一碗的猛灌,
嘴里的花生米嚼得吭嚓皖嚓。父亲本来就是一个刚毅木讷,不善言辞的人,喝了酒,
更加——句话也没有了。他默默的坐在那里,一脸紫胀,两眼通红,一直挨到太阳
下去,屋内黑了,父亲才立起身来,干咳一声,说道:“呃,不早了——”
  “在这里吃饭吧,”黄叔叔也立起身来。
  “改天再来。”
  父亲也不等黄叔叔回话,便踏着他那受过严格训讥练的军人步伐,昂然离去。
他的胸脯夸张的挺着,头高扬到滑稽的地步, 一双穿得张了口的旧皮靴,踏在地
上,发着啪哒啪哒空洞的响声。
  据说父亲从前打日本人是立过功勋的——这是他自己告诉我们的。他讲到“长
沙大捷”那一仗,突然间会变得滔滔不绝,操着他那浓浊的四川土腔,夹七夹八口
齿不清的吐出一大堆我们半懂不懂的话来。他那张磨得灰败,皱纹满布的黑脸上,
那一刻,会倏地闪起一片骄傲无比的光采。父亲说,那一仗下来,长沙郊外那条河
河水染得通红,他那柄马刀多砍日本人的头砍得刀锋卷起。他房中案头上一张全身
戎装的照片,捆着斜皮带,穿着长统马靴,手里捧,着一顶穿了几个弹孔的日军军
盔,脸上露着胜利的得色。那张照片,便是在长沙郊野战场上拍的,地上七横八竖
都躺满了士兵的死尸。那时父亲刚升团长,并且还受了勋。父亲的床头搁着一只小
小的红木箱,箱子用一把铜锁锁住,箱子里便珍藏着父亲那枚二等宝鼎勋章。在我
考上育德中学高中那一年,有一天,父亲把我召进他房中,郑重其事的把他床头那
只小红木箱捧到案上,小心翼翼的将箱子打开,里面搁着一枚五角星形的红铜镀金
勋章,中间嵌着蓝白两色珐琅磁的宝鼎。镀金已经发乌了,花纹缝里金面剥落的地
方,沁出了点点铜绿来。系在顶角的那条红蓝白三色缎带,也都泛了黄。父亲指着
那枚旧勋章,对我说道:“阿青,我要你牢牢记住:你父亲是受过勋的。”
  我觉得那枚勋章很好看,便伸手去拿,父亲将我的手一把挡开,皱起眉头说道
:“站好!站好!”
  等我立正站好,双手贴在裤缝上,父亲才拿起那枚章,别在我的学生制服衣襟
上,然后他也立了正,一声口令喝道:“敬礼!”
  我不由自主,赶忙将手举到额上,向父亲行了一个举手礼。我差不多笑出了声
来,但是看见父亲板着脸,满面严肃,便拚命忍住了。父亲说,等我高中毕业,便
正式将那枚宝鼎勋章授给我。他一心希望,我毕业的时候,保送凤山陆军军官学校,
继承他的志愿。
  父亲做了一辈子的军人,除了冲锋陷阵以外,别无所长,找事十分困难。又是
靠黄叔叔的面子,才挤进了一家公私合营的信用合作社,挂了一名顾问的闲职,月
薪三千台币。在机关里,他连张办公桌也没有的,其实用不着天天去上班。可是父
亲每天仍旧穿着他那唯一一套还象样的藏青哗叽中山装,手臂下夹着一只磨得泛了
白,拉链只能拉拢一半的公事黑皮包,跑出跑进,踏着他那僵硬的军人步伐,风尘
仆仆的去赶公共汽车。父亲跟旧日的同僚,通通断绝了来往。有一次,有两个父亲
的老部下,到我们家来探望他,父亲穿着内裤躲进了厕所里,隔着门对我悄声命令
道:
  “快去告诉他们,不在家!”
  就在我们那间闷热潮湿,终年发着霉的客厅里,父亲顽强的坐在他那张磨得油
亮的竹靠椅上,打着赤膊,流着汗,戴着老花眼镜,在客厅那盏昏黯的灯下,一日
复一日,一年复一年,在翻阅他那本起了毛、脱了线、上海广益书局出版的《三国
演义》。有一年台北地震,我们屋顶的砖瓦震落了好几块,我们都吓得跑到巷子里
去。等我们回返家中,却发觉父亲仍旧屹然端坐在客厅的竹椅上,手里兀自捏住他
那本《三国演义》,他头上那盏吊灯,给震得象钟摆一般,来回的摆荡着。
  父亲独自坐在客厅里研究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道理时,母亲便
一个人在客厅外的天井中,蹲在地上,弯着腰,在搓洗那些堆积如山无穷无尽的床
单衣裳。因为贴补家用,母亲每天都去兜揽一大堆别人家的床单衣裳回来洗。她常
年都埋葬在那堆脏衣裳里,弓着背,拚命的搓,奋力的洗,两只手在肥皂水里,一
径泡得红通通的。她蹲在地上,捞起裙子,露出一双青白的小腿来,一头乌黑的长
发扎成一刷大马尾,拖在身后。有时候,母亲一面搓洗,一面一个人忘情的哼着台
湾小调;搓着搓着,她会突然扬起面,皱着眉头,放声唱了起来:啊——啊——被
人放弃的小城市——寂寞孤单影——她的声音尖细,凌厉,颤抖抖的一声奋扬起来,
听得人毛骨悚然,比《悲情城市》里那个台语悲旦白莺唱得还要叫人心酸。
  母亲的身世和来历都是十分暖昧不明的。据说她是桃园乡下一户养鸭人家的养
女,养父是个酒鬼,百般虐待梦,幸亏养母还疼她,少受了许多罪。可是有一天,
养父一把镰刀飞过去,把她额头上削去了一块皮,于是她便逃了出来,跑到中坜,
在第一军团军营附近一家下等茶室,当起女招待来。那段日子,母亲的行为大概不
甚检点,经常跟第一军团那些军爷们制造事件。有一次,两个少尉军官为她争风吃
醋,动起武来,险些出了人命案子。事情闹大了,母亲在中坜立不住脚,才到台北
来帮人做下女。黄婶婶怀孕时,请了母亲临时帮忙,就是那样,便跟父亲搭上了。
那年父亲四十五,母亲才十九岁。黄婶婶提起这件事,总捂起嘴巴笑:“我是叫你
们阿母送红蛋去的,谁知你们阿爸红蛋留孔下,连人也留下了!”
  母亲年轻时,大约的确是一个很有风情的女人。她长得身段娇巧,细细的腰肢,
一头丰盛的长发,乌亮亮象匹黑缎子披到背上来。她那张雪白的娃娃脸,一小撮嘴
巴,嘴角翘翘的,满脸稚气,看起来,好象是一个总也长不大的小女孩一般。可是
她那双大大的,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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