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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以前,我父亲下葬在六张犁极乐公墓,”他在抽一根烟,烟头在黑暗中
亮起红红的一团火,“据说葬礼很隆重,我看见签名簿上,有好多政府要人的名字,
可是我却不知道六张犁在哪儿,我从来没有去过。你知道么,小弟?”
“我从信义路一直走下去,就到了,极乐公墓在六张犁山上。”
“信义路四段下去么?台北的街道改得好厉害,通通不认识了,我有十年没有
回来——”他吸了一下烟,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前天夜里,我才从美国回来的,
走到南京东路一百二十二巷我们从前那栋老房子,前后左右全是些高楼大厦,我连
自己的家都认不出来了。从前我们家后面是一片稻田。你猜猜,田里有些什么东西?”
“稻子。”
“当然,当然,”他摇着一杆瘦骨棱棱的手臂笑了起来,“我是说白鹭鸶,小
弟。从前台北路边的稻田里都是鹭鸶,人走过,白纷纷的便飞了起来。在美国这么
些年,我却从来没看见一只白鹭鸳,那儿有各种各样的老鹰、海鸥、野鸭子,就是
没有白鹭鸶。小弟,有一首台湾童谣,就叫《白鹭鸶》,你会唱么?”
“我听过,不会唱。”
白鹭鸶车粪箕车到溪仔坑——他突然用台湾话轻轻的哼了起来,《白鹭鸶》是
一支天真而又哀伤的曲子,他的声音也变得幼稚温柔起来。
“你怎么还记得?”我忍不住笑了。
“我早忘了,一回到台北不知怎的又记起来了。这是我从前一个朋友教我的,
他是一个台湾孩子。我们两人常跑到我们家后面松江路那头那一片稻田里去,那里
有成百的鹭鸶。远远看去好象田里开了一片野百合。那个台湾孩子就不停的唱那首
童谣,我也听会了。可是这次回来,台北的白鹭鸶都不见了。”
“你是美国留学生么?”我问道。
“我不是去留学,我是去逃亡的——”他的声音倏地又变得沉重起来,“十年
前,我父亲从香港替我买到一张英国护照多把我送到高雄,搭上了一只日本邮轮,
那只船叫白鹤丸,我还记得,在船上,吃了一个月的酱瓜。”
他猛吸了两口烟,沉默了半晌,才严肃的说道,“我父亲临走时,对我说:”
你这一去,我在世一天,你不许回来!‘所以,我等到我父亲,过世后,才回到台
湾,我在美国,一等等了十年——“
“小弟,你知道么?我的护照上有一个怪名字,StePhenNg。 广东人把‘吴’
念成‘嗯’,所以那些美国人都从鼻子眼里叫我‘嗯,嗯,嗯,’——”
说着他自己先笑了起来,我听着很滑稽,也笑了。
“其实我姓王,”他舒了一口气,“王夔龙才是我的真名字。那个‘夔’字真
难写,小时候我总写错。据说夔龙就是古代一种孽龙,一出现便引发天灾洪水。不
知道为什么我父亲会给我取这样一个不吉祥的名字。你的名字呢,小弟?”
我犹豫起来,对陌生客,我们从来不肯吐露自己的真姓名的。
“别害怕,小弟,”他拍了一拍我的肩膀,“我跟你,我们都是同路人。从前
在美国,我也从来不肯告诉别人自己的真姓名。可是现在不要紧了, 现在回到台
北,我又变成王夔龙了。StePhenNg ”那是一个多么可笑的名字呢?StePhenNg 死
了,王夔龙又活了过来!“
“我姓李,”我终于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他们都叫我阿青。”
“那么,我也叫你阿青吧。”
“你是在美国旧金山么?”我试探着问道,我们公园里有一个五福楼的二厨,
应聘出国,到旧金山唐人街一家饭馆当起大厨师来。他写信回来说,旧金山满街都
是我们的同路人。
“旧金山?我不在旧金山,”他猛吸了一口烟,坐起来,把烟头扔到床前的痰
盂里,然后双手枕到脑后,仰卧到床上。
“纽约,我是在纽约上岸的,”他的声音,又飘忽起来,让那扇电风扇吹得四
处回荡,“纽约全是一些几十层的摩天大楼,躲在下面,不见天日,谁也找不着你。
我就在些摩天大楼的阴影下面,躲藏了十年,常常我藏身在纽约最黑暗的地方——
中央公园,你听说过么?”
“纽约也有公园么?”我问道。
“怎么没有?那儿的中央公园要比咱们的新公园大几十倍,黑几十倍,就在城
中心,黑得象一潭无底深渊。公园里有好多黑树林,一丛又一丛,走了进去,就象
迷宫一般,半天也转不出来。天一暗,纽约的人,连公园的大门也不敢进去。里面
发生过好多次谋杀案,有一个人的头给砍掉了,身体却挂在一棵树上。还有一个人,
一个年轻孩子,身上给戳了三十几刀——”他说着却叹了一口气道:“美国到处都
是疯子。”
“中央公园里,也有我们同路人么?”我悄声问道。
“唉,太多了,我上了岸,第三天晚上,便闯进中央公园里去。就在那个音乐
台后面一片树林里,一群人把我拖了进去,我数不清听,大概总有七八个吧。有几
个黑人,我摸到他们的头,头发好似一饼纠缠不清的铁丝一般。他们的声音在黑暗
里咻咻的喘着,好象一群毛耸耸的饿狼,在啃噬着一块肉骨头似的。在黑暗中,我
也看得到他们那森森的白牙。一直到天亮,一直到太阳从树顶穿了下来,他们才突
然警觉,一个个夹着尾巴溜走了,只剩下一个又老又丑的黑人,跪在地上,兀自抖
瑟瑟的伸出手来,抓我的裤角。我走出林子外,早晨的太阳照得我的眼睛都张不开
了——”他把那一双瘦棱棱象钉耙似的长手臂伸到空中,抓了两下,“一夜工夫,
我觉得我手臂上的肉,都给他们啃掉了似的,红红紫紫,一块块的伤斑。那个夏天,
我跟那些美国人一样,也疯了起来,疯得厉害。我看着自己身上的肉,象头皮屑,
一块块纷纷掉落,就象那些麻疯病人一般,然而我一点知觉也没有。有一天,我坐
在大街上,拿着一把刀片,在割自己的小腿,一刀刀割得鲜血直流”。
“噢,为什么呢?”我问道,他讲得那样舒坦,好象是在割鸡割鸭似的。
“我要试试,我还有没有感觉”
“不痛么?”
“一点也不痛,我只闻到血腥味。”
“嗳,”我暖昧的叫了起来,我觉得风扇吹到身上,毛毛的。
“有几个女人看见,吓得大叫。警察跑过来,把我送到了疯人院里去。你去过
疯人院么,阿青?”
“没有。”
“疯人院里也有意思呢。”
“怎么会?”
“疯人院里有好多漂亮的男护士。”
“是么?”我笑道,好奇起来。
“我进的那家疯人院在赫逊河边,河上有许多白帆船,我天天就坐在窗口数帆
船。我顶记得,有一个叫大伟的男护士,美得惊人,一头闪亮的金发,一双绿得象
海水的眼睛。他起码有六尺五,疯人院里的男护士都是大个子。他拿着两颗镇静剂,
笑眯眯的哄我吞下去,我猛一把抓住他的手,按到我的胸房上,叫道,‘我的心,
我的心呢?我的心不见了!’他误会我向他施暴,用擒拿法一把将我揿到地上去。
你猜为什么?我讲的是中文,他听不懂!”
说着我们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他们放我出去,夏天早巳过了,中央公园里,树上的叶子都掉得精光。我买
了一包面包干,在公园里喂了一天的鸽子——”
他突然沉默起来,我侧过头去看他,在黑暗中,他那双眼睛,碧荧荧的浮在那
里。床头那架风扇轧轧的扇过来一阵阵热风,我背上湿漉漉的浸在汗水里。窗外圆
环夜市那边,人语车声,又沸沸扬扬的涌了过采。兜卖海狗丸的破喇叭,吹得分外
起劲,可是不知怎的,那样暗哑的一只喇叭,却偏不停的在奏那首《六月茉莉》,
一支极温馨的台湾小调,小时候,我常常听到的,现在让这些破喇叭吹得呜呜咽咽,
听着又滑稽,又有股说不出的酸楚。
“那些莲花呢,阿青?”
“什么?”我吃了一惊,沉寂了半天,他的声音突然冒了起来。
“我是说公园里那些莲花,都到哪里去了?”
“噢,那些莲花么?听说市政府派人去拔光了。”
“唉,可惜了。”
“他们都说那些莲花很好看呢。”
“新公园是全世界最丑的公园,”他笑道,“只有那些莲花是美的。”
“据说是红睡莲,对么?”
“对了,鲜红鲜红的。从前莲花开了,我便去数。最多的时候,有九十九朵。
有一次,我搞了一朵,放在一个人的掌心上,他捧着那朵红莲,好象捧着一团火似
的。那时候,他就是你这样的年纪,十八岁——”我感到他那钉耙似的手,尖硬的
手指,伸到我头发里,轻轻的在耙桅着,他那双野火般跳跃的眼睛,又开始身上滚
动起来,那样急切,那样强烈的乞求着,我感到一阵莫名的惧畏起来。
“王先生,我得走了。”我坐起身来。
“不能在这里过夜么?”他看见我在穿衣裤,失望的问道。
“我得回去。”
“明天可以见你么,阿青?”
“对不起,王先生,明天我有约。”
我低下身去系鞋带,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撒这个谎。我并没有约会,可是明天,
至少明天,我不能见他。我害怕看到他那双眼睛,他那双眼睛,好象一径在向我要
什么东西似的,要得那么凶猛,那么痛苦。
“那么什么时候再能见到你呢?”
“我们在公园里,反正总会再碰面的,王先生。”
我走到房门口时,回头说道。一口气,我跑下瑶台旅社那道熏漆漆,咯吱咯吱
发响的木楼梯,跑出那条湿叽叽臭薰薰的窄巷,投身到圆环那片喧嚣拥挤,到处挂
满了鱿鱼、乌贼,以及油腻猪头肉的夜市中。我站到一家叫醉仙的小食店门口,望
着那一排倒钩着油淋淋焦黄金亮的麻油鸭,突然间,我感到一阵猛烈的饥饿。我向
老板娘要了半只又肥又大的麻油鸭,又点了一盅热气腾腾的当归鸡汤,咕嘟咕嘟,
一下子我先把那盅带了药味滚烫的鸡汤,直灌了下去,烫得舌头都麻了,额上的汗
水,簌簌的泻下来,我也不去揩拭,两只手,一只扯了一夹肥腿,一只一根翅膀,
左右开弓的撕啃起来,一阵工夫,半只肥鸭,只剩下一堆骨头,连鸭脑子也吸光了。
我的肚子鼓得胀胀的,可是我的胃仍旧象个无底大洞一般,总也填不满似的。我又
向老板娘要了一碟炒米粉,哆哆嗦嗦,风扫残叶一般,也卷得一根不剩。结账下来,
一共一百八十七。我掏出胸前口袋里那卷钞票,五张一百元的,从来没有人给过我
那么多钱。刚才他把皮夹里所有的钞票都翻出来给我了,还抱歉的说:刚回来,没
有换很多台币。
离开圆环,我漫步荡回锦州街的住所去。中山北路上,已经没有什么行人,紫
白色的荧光灯,一路静荡荡的亮下去。我一个人,独自跨步在行人道上;我脚上打
了铁钉的皮靴,击得人行道的水门汀嗑、嗑、嗑发着空寂的回响。我把裤带松开,
将身上湿透了的衬衫扯到裤子外面,打开了扣子。路上总算起了一阵凌晨的凉风。
把我的湿衬衫吹得扬了起来。我全身的汗毛微微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