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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辛。在这个中秋夜,大家从四面八方奔来聚在这个地下室里,不分老少,不分贵
贱,骤然间,混成了一体,纵使还有个人深藏不露的苦痛、忧伤、哀愁、憾恨,也
让集体的笑语、戏谑、颠狂,以及杨三郎那一声紧似一声的电子琴一下子淹盖下去。
杨三郎扬起头,他那张带着黑眼镜的沧桑斑斑的脸上,又漾起了一抹茫然的笑容来。
他换上了探戈的配音,奏出了他在日据时代亲自谱写的一曲《台北桥勃露斯》。
第十六章
一二五巷里的霓虹灯已经熄灭,饭馆酒店,开始打烊了。只有梅苑门口那几只
西瓜大的灯笼,一个个晕红的,还悬在那里。到底是中秋了,到了半夜,巷子里起
了一阵带着凉意的微风,吹得那些晕红的灯笼来回的摆荡,最后一批吃夜宵的客人,
刚从梅苑走出来,坐上计程车,驶出了巷口,于是一二五巷,便渐渐沉寂起来。骤
然间,从巷口凤城酒店的街头,一轮满月,涌了出来,光亮夺目,大得惊人。有许
多年了,我没有注意过中秋夜的月亮。没想到竟是如此庞大,如此灿烂。好像一盏
大探照灯,高悬巷口一般。自从那年母亲出走后,我们家里便没有过过中秋。从前
母亲在家时,每逢中秋,她都要拜月娘的。到了晚上,月亮升到中天,母亲就领了
弟娃跟我到后院天井里去烧香,母亲独自伏身上香拜月,我跟弟娃就去抓供桌上掬
水轩的五仁月饼来吃。父亲从来不到天井里来,等到母亲拜完月亮,就切一碟月饼
给父亲送进去。只有那一年例外,那是母亲在家最后的一个中秋,父亲却破例到后
院去参加我们一起赏月。那年中秋,父亲的合作社关双饷,我们的月饼也每人多加
了一枚,一枚五仁,外加一枚豆蓉的。那晚的月亮分外光明,照得我们天井里的水
泥地都发了白,照得母亲那匹黑缎似的长发披在背上熠熠发光,照得弟娃两筒玉白
的膀子镀上了一层清辉。父亲那晚兴致特高,替我跟弟娃两人,一人做了一只柚子
灯。没想到父亲那双青筋叠暴,瘤瘤节节的巨掌,做起柚子灯来,竟那般灵巧,几
下便把柚子心剥了出来,而柚子壳却丝毫无损。他用一柄水果尖刀,极其用心的把
柚子壳镂刻出两个人面来,鼻眼分明。弟娃那只嘴巴歪左边,我那只歪右边,两只
柚子灯,圆头圆脸,歪着嘴笑嘻嘻的。我们把红蜡烛点上,插进柚子灯里,挂到屋
檐下,亮黄的烛火,便从柚子灯的眼里嘴里射了出来。月到中天时,母亲点上了香,
对天喃喃祝祷一番,拜罢便坐到她那张竹椅上去,把弟娃抱进了怀里,轻拍着他的
背,哄他睡觉。弟娃已经吃了一只半月饼,他的头伏在母亲的胸房上,打了两个饱
嗝,张着嘴,满足的矇然睡去。父亲在天井里背着手,踱过来,踱过去,一个晚上,
也没有开过口。他走到那两盏柚子灯下,抬起花白的头,端详了半天,突然间自言
自语说道:“我们四川的柚子,比这个大多了。”
我走到巷口,仰天望去,月光像一盆冷水,迎面泼下来,浇了我一身,我一连
打了几个寒噤,身上的汗毛不禁都张了开来。
我在西门町南洋百货公司门口,遇见了吴敏。我到南洋去买内衣裤,我的汗背
心都穿洞了,内裤的松紧带也失去了弹性,晾在晒台上,破破烂烂,垮兮兮的,阿
巴桑认为有碍观瞻,并且威胁要收去当抹布。南洋百货公司秋季大减价三天,门口
挂了在红条子:衬衫睡衣内裤一律七折。吴敏见了我,吞吞吐吐周身不自然起来。
我发觉在他身边,跟着一个中年男人,那个男人约莫五十上下,剃了个青亮的光头,
全身瘦得皮包骨,一脸苍白,额上的青筋,却根根暴起,一双眼睛深坑了下去,散
涣无神,眼塘子两片瘀青,好像久病初愈一般,神情萎顿。他身上穿了件泛黄的白
衬衫,衬衫领磨破了,起了毛,一条宽松的黑裤子系在身上,晃荡晃荡的。足上一
双黑胶鞋,一只的鞋尖都开了口。
“阿青——”吴敏强笑着招呼我道。
“你到哪里去?”我在南洋百货公司门口停了下来。
“我也到南洋来买点东西——”吴敏迟疑了一下,才介绍他身旁那个病容满面
的中年男人。
“阿青,这是我父亲。”
我赶快点头招呼道:“伯父。”
吴敏父亲羞怯的笑了一下,却望着吴敏,好像在等他代答些什么话,解除困窘
似的。吴敏没有作声,推开南洋百货公司的大门,径自走了进去,他父亲跟在他身
后也走到里面。进去后吴敏先到衬衫部,那边柜台上,摊满了清货大减价的衬衫,
捡便宜的顾客都围在那里,一阵翻腾。吴敏也挤了进去,抓了两件出来,一件蓝的,
一件灰的,转身问他父亲道:“阿爸,你穿十四吋半,还是十五吋的。”
“都可以嘛。”吴敏父亲应道。
“这两种颜色行么?”
吴敏把衬衫递给他父亲,他父亲接了过去,捧在手里,左看右看,斟酌了半天,
说道:“就是这件灰的吧。”
他把那件蓝的退给吴敏,吴敏又塞回到他手里。
“两件一齐买好了,难得大减价。”
买了衬衫,吴敏又领着他父亲一个一个部门走了过去。内衣裤、手巾、袜子、
拖鞋,从头到脚都买齐了,又到日用品那边,买了牙膏牙刷、剃胡刀,还买了一瓶
三花牌生发油。吴敏付了钞票,大包小包的提在手里,后来的几件东西,他根本也
不跟他父亲商量,自己抓了算数。我也买了四套三箭牌的内衣裤,捡便宜抢了一件
蓝白条子衬衫。我们走出南洋百货公司的大门,吴敏却在我耳根下悄声说道:“阿
青,你陪我一块儿到火车站,等我送我父亲上车后,我们一起吃饭。”
吴敏的父亲是乘四点半的普通车到新竹去。吴敏替我也买了一张月台票我们把
吴敏父亲送到二号月台去等车。站在月台上,吴敏两只手提满了包裹,对他父亲说
道:“你还需要什么,写信来给我好了。”
吴敏父亲用手拭去了额上的汗水,一双散涣的眼睛直发怔,沉吟半天说道:
“够了,不要什么了。”
过了半晌,他却卷起他右手的衬衫袖子,露出细瘦的手腕来,举起给吴敏看。
“这个癣,生了两年。总也不好,痒得难过得很。你知道有什么药可以医没有?”
吴敏父亲的手腕上,重重叠叠,长满了圈圈的金钱癣,有的结了疤变成赤红色,
有的刚抓破,露出鲜红的嫩肉来。吴敏皱了皱眉头,说道:“你早又不说,南洋百
货公司对面就是华美药房,他们有一种‘疗百肤’,是治癣的特效药——这样吧,
我买了寄到二叔家给你好了。”
吴敏父亲瞅了吴敏一眼,点了点头,把衬衫袖子仍旧放下,也就不作声了。我
们三个人默默的立在月台上,好一会儿,吴敏才突然若有所思的叮嘱他父亲道:
“阿爸,你到了二叔那里,二叔渡过人,二婶的为人你是知道的,她那里的便宜,
千万占不得。”
“晓得了。”吴敏父亲应道。
“那瓶生发油,你一到就先拿去送给二婶,就说是我买给她的,那是她常用的
牌子。”
吴敏父亲又点了点头。火车进站,吴敏等他父亲上车找到座位,才一包一包将
衣物从车窗递进去给他。吴敏父亲坐定后,又从窗口伸出半截身子来,指了一指他
的右手腕。
“阿敏,癣药,莫忘了,痒得很难过——”
“知道了,”吴敏皱起眉头,答道,“我寄给你就是了。”
火车开动,出了站,吴敏仍愣愣的站在那里,眼睛一直遥望远去的火车,非常
平静的说道:“我父亲,今天早上刚出狱,他在台北监狱坐了三年的牢。”
七岁那一年,我才第一次见到我父亲。“
吴敏跟我走到车站附近馆前街的老大昌里,一个人叫了一客快餐,火腿鸡蛋三
明治。老大昌二楼静悄悄的,下午四点半,不早不晚,没有什么人。二楼的光线很
暗,楼下的轻音乐隐隐约约传上来。我们吃完三明治,喝着咖啡。吴敏点上一支玉,
深深的吸了一口烟,说道:“我第一次见到他,很害怕。那个时候他壮多了,还没
开始吸毒,留着个油亮的西装头,还蛮神气。他一到我二叔家,就跟我二婶吵了起
来,因为他要把我领走。我母亲怀着我的时候,他第一次坐牢。我是在我二叔家出
生的。我看见他凶巴巴,便一溜烟躲进米仓里去。二叔在新竹开碾米厂,米仓里堆
满了装谷子米糠的大箩筐,我钻进箩筐里,抵死不肯出来。我父亲来捉我,我就满
地爬,一脚踢翻了一箩米糠,洒得一头一身。二婶看见倒笑了,说道:”这倒像只
偷米糠的老鼠仔!‘“
说道吴敏自己先笑了起来。
“客家女人最厉害!”吴敏犹有余悸似的,耸起肩膀说道。
“你二叔怕不怕老婆?”我笑道,“听说客家男人都是怕老婆的呢。”
“二叔么?二婶吼一声,他吓的脸都发黄,你说他怕不怕?”吴敏笑道,“二
婶家是新竹的客家望族,那家碾米厂就是他的陪嫁。二叔光棍一条,站在二婶面前
人都矮了一截。我跟他同病相怜,每天总要挨二婶一顿臭骂,从饭桌上骂到饭桌下。
我在二婶家那几年,时时刻刻提心吊胆。我最记得,我二婶把我母亲赶出去的那天
晚上,把我叫到她房里去睡。睡到半夜尿胀了,又不敢起来,怕吵醒她,只好溺在
裤子里——”
“可怜,”我摇头笑叹道,“像个小媳妇儿似的。”
“有什么办法呢?”吴敏抽了一口烟,“谁叫自己的老爸老母不争气?老爸坐
牢,老母偷人——跟碾米厂的工人睡大了肚皮,让二婶一路推出大门外去。”
“你后来见过你母亲么?”
“我没有见着她,”吴敏摇摇头,“不知道她在哪里,只听说她嫁给那个工人
了,大概过得还不错。”
“阿青!”吴敏沉思了片刻,把烟按熄,突然叫道,“你听说过有人戒赌砍指
头么?”
“有呀!”我笑道,“有些人还砍去两三根呢!”
“我那个赌鬼老爸就是砍去九根指头,还剩一根他也要去摸牌的!”吴敏摇头
笑叹道,“他跟台湾人赌三公可以三天三夜不下桌子。他的一生就那样赌掉了。不
是我说句狠心话,我老爸关在台北监狱里也就算了,在那里我还可以时常去看看他,
照顾他一下。现在放出来,不出三个月,他的赌性一发,天晓得会闹出什么事故来?
阿青,人生为什么这么麻烦?活着很艰苦呢!”
吴敏望着我满脸无奈的笑道。
“艰苦莫人知呀!”我应道,“难道你又想去割手不成?小玉说过:”下次吴
敏割鸡巴,小爷也不输血给他了!‘“
“不会了,哪还会去做那种傻事?”吴敏不好意思起来,头一直俯着。
“阿青,昨晚张先生又叫我去陪他,搬回去跟他一块儿住。”
“你怎么说?”
“我答应他了。”
“难怪小玉骂你是个小贱人!怎么那个‘刀疤王五’招一下,你的魂儿就飞过
去了?你贪图他什么?他光武新村那间漂亮的公寓么?”
我记得吴敏告诉过我,他头一天搬进张先生的公寓,在他那间蓝色磁砖的浴室
里,泡了一个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