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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火绝对不敢。就连欺诈恫吓我也不许的,就算这个小贼——”师傅指了老鼠一下,
指的老鼠直眨眼睛,“有时手脚不干净,也是芝麻绿豆的小玩意儿,还让我打的贼
死。这次都是让叫铁牛的那个囚根子给整的,那个亡命痞子在公园里无法无天,早
该送到火烧岛去囚起来,省得咱们清清白白的人受连累!”
“你们哪里懂得?”傅老爷子叹了一口气,“这回是我托了天大的人情才把你
们弄出来。要不然,老早下的下监,送的送外岛去了。杨金海,你要明白。我已退
隐多年,从前军警界几个老朋友,退的退,死的死,新起来的这批少壮派,与我没
有渊源,并不买账。这次勉强的很,我老着脸,把一个多年没有来往的老同僚抬了
出来,才让我具保。日后你们再闹事,恐怕我这个保人也要受连累哩!”
“老爷子说的郑重,我记在心里,把他们管得严点就是了。”师傅毕恭毕敬的
应诺道,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傅老爷子却一径蹙着眉,忧心忡忡的说道:“杨金海,你领着这群孩子,在公
园里胡混,总不是办法,终究是要闯祸的。应该替他们找份正经差事,才是长久之
计。”
“老爷子说的好轻巧!”师傅一柄扇子啪的打在手心上,“这几只公园里赶出
来的邋遢猫,正经人家谁肯收容?还有一层:这群小亡命,千万莫要错估了他们,
一个个还性格的很呢!差点的老板未必降得住。我试过几次的,旅馆、饭店、戏院,
介绍去当小弟。不出三天,一个个又溜了回来,说道:”外面世界容不下,还是回
到自己老窝里舒服些。‘老爷子,俺有啥办法?现在更好了,公园宵禁,连老窝也
封掉了!今天带了这批可怜虫来,还要老爷子替俺们作主,指点迷津呢!“
傅老爷子勉强把头抬起来,用手搔了一搔一头银霜似的短发,笑道:“我才要
数落你,你反来替我出难题!当年你把阿伟带来,我不该心软了一下,把我拖累了
那么些年,我为他受的罪,三天六夜也说不完。好不容易功德圆满,把他送上了船。
你现在又带了这一群孩子来缠我,我纵然有心成全他们,恐怕精力也不逮了——”
说着吴大娘走了进来,手上的茶盘端着红豆汤及千层糕。
“杨爷又来生啥事故了?”吴大娘插嘴道,“你一进来俺不是跟你提过,老爷
子前天才闹心痛呢?”师傅立起身来,一面去接吴大娘手里的茶盘,赔笑道:“吴
婆婆,你不提我还不敢提,你是知道的,老爷子有病,是不许人家问的。”
“这也没有什么,是多年的老毛病了,”傅老爷子舒了一口气,指着胸口道,
“这里常常绞疼。”
“丁大夫怎么说呢?”
傅老爷子淡淡的笑了一下。
“大夫还能说什么?到了这把年纪,心脏衰弱了,冠壮脉有点阻塞。”
“那么老爷子倒是不能大意呢。”师傅认真说道。
吴大娘把一碗碗的红豆汤分给了我们,每人一只小碟里盛了一块晶莹的千层糕。
“俺也是这么说呀,”吴大娘径自唠叨,“这里到中和乡要转两道 车,下雨
天,公共汽车爬上爬下,万一摔一跤,怎么得了?”
吴大娘分派完毕,拾起茶盘,脚下左一拐右一拐的走了,临走时又对我们说道
:“喝完了厨房里还有,熬了一大锅。”
“不瞒老爷子说,”师傅干咳了两声,正襟危坐起来,“老爷子身体不舒服,
我们是不该来打扰的。这次我把几个孩子带来,一来是给老爷子磕头谢恩,二来也
是向老爷子备个案。老爷子可还记得我从前开的那家桃源春酒馆子?”
“是了,”傅老爷子点首道,“你开得好好的怎么又关了?”
“咳,”师傅顿足道,“还不是没有后台撑腰,流氓警察轮流生事。不瞒老爷
子说,桃源春那时着实风光了一番的,至今公园里的人还念念不忘,一直怂恿我重
起炉灶,恢复桃源春当年的盛况呢。其实我自己也从来没死心,只是没有机会没有
本钱罢咧。现在时机到了!公园宵禁,那群鸟儿正在发慌,没个落脚处。我来另筑
个窝巢,不怕他们不飞过来。不瞒老爷子说,我连地方也寻妥了,就在这南京东路
同一条街上,一百二十五巷里——”
我们师傅杨金海教头,唰地一下将折扇打开,一面起劲扇着,一面兴高采烈的
向傅老爷子报告筹备经过。最先是万年青电影公司董事长盛公出的主意,盛公说:
杨胖子,你出面,我在幕后支持你,把个酒馆子开起来,日后咱们也有个地方走动
走动。盛公答应借二十万,师傅又做了一个会,一万一股,我们圈子里有头有脸的
人物,都参加了。聚宝盆的卢司务、茂昌西装店的赖老板还认了两股,顶让费一切
都不成问题。
“如果顺利,中秋就可以开张啦。”师傅滔滔不绝的说下去,“我找了一家装
潢店去估了一下,怎么将就装修也需十万块呢。现在无论做啥,动着就是钱哪。凭
良心说,俺开这个酒馆子,一半也是为了这几个小亡命,走投无路。在酒馆子里当
伙计,总还强似街头流浪么——”
傅老爷子一直凝神倾听着,这时陡地举起手止住师傅问道:“新酒饭叫什么来
着?”
“正要向老爷子讨个利市,请老爷子赐个名儿呢,”师傅赔笑道。
傅老爷子驼着背,眼睛半闭,沉思了片刻,微笑着说道:“从前在南京,我住
在大悲巷,巷口有一家小酒店,有时我也去吃个夜宵,我记得酒店的名字叫‘安乐
乡’。”
“安乐乡!好彩头!”师傅一叠声的叫了起来。
南京东路一百二十五巷里,大多是酒饭饭店。巷口是凤城,一家生意鼎盛的粤
菜馆,饭馆在二楼,楼下是贩卖部,橱窗里倒挂着一排排焦黄晶亮的油鸡烧鸭。紧
隔壁是一家叫梅苑的日本料理,门口悬了一溜一只只西瓜大晕红的纸灯笼,再过去
是韩国烤肉店阿里郎,阿里郎正对面是家西餐馆金天使,玻璃门窗吊着许多肉叽叽
光着屁股张着翅膀的小天使。一到晚间整条巷子霓虹灯五光十色的便亮了起来,烤
肉香于是便开始在巷中横流四窜。巷中还挤满了摊贩,卖荔枝龙眼的,卖烤鱿鱼的,
还有一个摊子在卖炸麻雀,油锅旁边排着一串串炸得焦黑的小鸟儿,晚上巷子里挤
满了人,汽车也开不进来了。在这浮面的繁华喧嚣下,我们的新窝巢安乐乡却掩藏
得非常隐密,不是我们的同路人,很容易便被隐瞒过去。因为安乐乡的外面,没有
招牌,大门紧挨着金天使的左侧,狭窄的一条门缝,仅仅能容得一人通过,接着便
是一条陡直的楼梯一级级伸引下去,楼梯口只悬着一盏淡黄的小灯,光线昏暗,走
下去,得扶着栏杆,摸索下降,直到下面,一转右,两扇玻璃门便唰地一声,自动
张开,里面赫然别有洞天,进入了安乐乡中。
安乐乡的地下室酒馆有六十坪大。东西两壁镶满了水银镜子,灯光人影互相反
射又反射,照出重重叠叠的幻象来。灯光一律是琥珀色的,映得整间酒馆浴在濛濛
夕雾中一般。东面靠着壁镜是一条长吧台,台沿包着殷红的漆皮,台面打着派利斯。
吧台有十二张独脚旋转圆凳。坐到圆凳上,可以面对着壁镜中的影子对饮。吧台后
面的案架上,摆满了各式酒瓶,从红牌威士忌到台湾啤酒,从三星白兰地到五加皮。
西面靠壁是一行六套双人靠座,座椅也是殷红漆皮的,座背高耸。大型圆桌只有一
张,在酒馆的角,坐得下十个人,是让人订座请客的。在进门处,右手有一个圆台,
台上摆着一架电子琴,琴上搁着一只麦克风,让客人兴来唱歌。地下室没有窗户,
经常得开冷气,调节里面的空气。
安乐乡,开张的前几天,我们师傅杨金海杨教头把我们集中起来,扎实训练了
一番,把开酒店的规矩全部传授给我们,而且每个人都分派了职务。小玉跟我分配
到酒吧企台,当酒保。小玉嘴巴巧,善应对。坐吧台的客人,由他招呼笼络。我在
一旁,负责配酒。师傅说,消夜小菜,赚头有限,要紧还是在酒上头,一本万利,
所以我们两人的责任,最是重大。
“站到吧台后头,就由不得你们耍性格了!”师傅训戒我们道,“少爷架子趁
早给我收起来。客人三教九流,喝了几杯,嘴里大荤大素也是有的。你们只管装聋
作哑,笑脸相迎就是了。客人进来,咱们只认他的荷包,其他一概勿论!”
师傅把各种酒排在吧台上,指点我们:“本地酒,价钱定死了,无啥作为。洋
酒可就有讲究了!四十块一杯,却有几种卖法。”
他拿出一瓶红牌威士忌,酒杯里搁了冰块,倒入一点儿酒,羼上苏打水,示范
给我们看。
“酒少了,客人不乐意;酒多了,咱们赔不起。你们走着瞧吧。客人好讲话,
就多羼些苏打冰块,碰着难缠的,就老老实实,给够量。客人一高兴,买杯酒送给
你们,也是有的。咱们这行有个规矩,酒保当班,滴酒不沾,免得醉了生事。客人
送酒,你们暗地里斟上汽水就是了。至于酒钱,也有个行情:四六拆账。你们拿六
成,酒馆拿四成。你们不吃亏,老板也赚钱,皆大欢喜。”
分派下来,吴敏托盘送酒,端菜跑堂。老鼠打杂,清桌子,收碗碟,拖地板,
洗厕所,一任包办。阿雄仔也有了职位,守门站岗,送往迎来。阿雄仔门口一站,
巨灵门神一般,对一些前来滋事的小流氓,有阻吓之效。师傅又商得聚宝盆卢司务
卢胖子同意,把他手下一个三厨叫小马的暂借过来,掌橱做夜宵。夜宵酒菜,我们
只列四味:卤肫肝、鸭翅膀、白切肚、五香牛肉,聊备一格。职务派定,我们都很
兴奋,恨不得安乐乡早日开张,我们好穿上杏黄色胸口绣红字的新制服上班。只有
老鼠闷闷不乐,一双小眼睛斜瞅着我们师傅抱怨道:“师傅,怎么拖地板、扫厕所
这些臭事都轮到我一个人头上来呢?酒保我也会当呀——”
他还没说完,早就挨师傅啐了一口。
“你们听听!凭他这副贼脸嘴也想上台盘呢,客人看见没的隔夜酒饭也要呕出
来。你乖乖的每天替我把厕所打扫干净,我要闻到尿臊,就拿乃沙水来灌你!小玉、
阿青、吴敏——你们都仔细听着:酒杯、碗碟,打碎一只,薪水照扣。上班时间,
偷懒、开小差、浑水摸鱼,一概不准。头一次警告,连犯三次,休怪我师傅无情,
一律扫地出门!都听见了?”
“听见啦!”我们几人齐声应道。
八月十五中秋节,安乐乡终于开幕了。早上已经有花店送花篮来,万年青电影
公司董事长盛公送来的那只最大,有六尺高,几百朵艳红的玫瑰花扎成了一扇大大
的孔雀开屏,红缎飘带上却题着一副对联:
莲花池头风雨骤安乐乡中日月长
茂昌西服店的赖老板,天行拍卖行的吴老头,都送了贺礼。聚宝盆卢司务卢胖
子送来的是本行货色,一桌十二色酒菜,是卢司务亲自下厨炮制的,由小马送过来,
装在两只大台盒里。
六点钟,我们都已准备停当,开上了冷气,琥珀色的灯光,从两面壁镜反射出
来,映得整间地下室,金雾茫茫的一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