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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杀在台大医院的用费一万八千块,都傅老爷子出的。因为傅老爷子不愿让人知道,
所以师傅总也没有提起。师傅指着吴敏叹道:“你知道什么?你那条小命儿也是傅
老爷子给你捡回来的哩!”
原来傅崇山傅老爷子从前在大陆当过官,所以在军警界还有几分老面子。抗战
期间,傅老爷子当到副师长,驻守五战区,在徐州跟日本人还打过硬仗呢。来到台
湾,傅老爷子退了役,与朋友合伙经商,开了一家叫大方的纺织厂,他自己是董事
长。师傅说,那几年,纺织厂生意做得好,傅老爷子着实过过一段相当惬意的生活,
很享了一阵子福,闲来跟从前几个老战友去打打猎,有时还会远征到花莲,爬到山
上去打野猪。要不然就跟几个戏迷朋友,到永乐戏院,去看顾剧团的京戏。傅老爷
子最欣赏胡少安演的《赵氏孤儿》,胡少安贴这出戏,傅老爷子必定到场。可是民
国四十七年,那年冬天,傅老爷子家中发生了巨变,傅老爷子的独生子傅卫突然惨
死,死时才二十六岁,陆军官校刚毕业两年,正调到竹子坑当排长,训练新兵。有
一天,傅卫被部下发现死在他自己的寝室里,倒卧在床上,手里还紧抓住一柄手枪,
可是面部却炸开了花,子弹从他口腔穿后脑,官方判断是手枪走火,意外死亡。白
发人送黑发人,傅老爷子受到这个打击,一下子就病倒了,心脏病猝发,送到荣民
总医院,足足躺了三个多月。出院时,傅老爷子整个人都脱了形,人瘦掉一半,背
全弯驼,压得头也抬不起来,变成了一个衰飒的老人,而且性格也整个改变。他把
大方纺织厂董事长的位子辞去,闭门隐居,谢绝亲友,差不多整整一年,连大门也
不出一步。傅老爷子的太太死得早,家中只剩下一个服侍他的老女佣吴大娘。这些
情形都是吴大娘后来告诉师傅听的。吴大娘说,那一年中,傅老爷总共还没说过十
句话,天天坐在客厅里发怔,好像患了痴呆症一般。等他恢复过来,傅老爷子却把
从前的亲友关系都断绝了,他惟一的活动,便是到中和乡那家天主教孤儿院灵光堂,
去照顾那些孤儿。每个礼拜去三次,风雨无阻。吴大娘说,傅老爷子一定是想儿子
想疯了,才会到孤儿院去为那群无父无母的野娃娃做老牛马,连他们的屎尿他都肯
亲自动手扫除干净。
其实傅老爷子并不是我们圈子里的人。师傅说,他帮助公园里的孩子,完全是
出于一片爱心,就如同他照顾灵光堂里那些孤儿一样。傅老爷子一向默默行善,本
人甚少出面,所以我们圈子里只听闻有这样一位活菩萨,真正见过傅崇山傅老爷子
本人面目的还没有几个。我们师傅跟傅老爷子的渊源是因为家里的关系。我们师傅
跟傅老爷子是同乡,都是山东人,师傅的老太爷从前在大陆就跟傅老爷子有来往,
后来师傅因为偷老太爷的钱,给原始人阿雄仔疗伤,阿雄仔发羊癫疯让汽车把腿撞
断,老太爷一气便把师傅撵了出去。师傅最落泊的那段时期,全靠傅老爷子救济,
在傅老爷子家里住了好一阵子,后来才到六条通一家酒馆去当经理的。所以师傅提
到傅老爷子,总有三分敬意,称他是大恩人。
“儿子们!”
师傅挥舞着手里那柄折扇,向我们叮嘱道:“师傅讲话,你们且竖起耳朵听着。
今天带你们去见的傅崇山傅老爷子,不比常人,他就是你们的救命恩人了!”
我们从拘留所保释出来,师傅便我我们去参见傅老爷子,当面向他叩谢。师傅
发给我们一个人一百元,到红玫瑰去理了发,大家换上干净衣服。临行前,师傅又
再三训诫了我们一番。
“大热天,亏了老爷子亲自奔走,才把你们这批东西救出来。回头见到他,不
要连个谢字也说不上来,一个个站没站相,坐没从相,贼窝里爬出来似的,师傅的
老脸也让你们丢尽!老鼠呢?”
“有!”老鼠忸怩着走上前去。师傅皱起眉头打量了老鼠一下:“瞧你这副贼
眉贼眼,我先警告你,今天到了傅老爷子那里要守规矩,还胆敢毛手毛脚,我先抽
你的筋!”
老鼠只是龇着一嘴黄牙,讪讪傻笑。师傅又把小玉唤了过去。
“你伶牙俐齿,能说惯道,今天又该你去耍贫嘴、逞本事喽?”
“傅老爷子是什么人?他那儿哪里轮得到我们小孩子耍贫嘴、逞本事了?”小
玉赶忙分辩道。
“你知道就好!”师傅冷笑道。
“师傅信不过,我去把嘴巴缝起来就是了。”小玉笑道。
“你把那张屄嘴缝起来,倒也是我的福,耳根子清净些!”师傅又对我和吴敏
也嘱咐了一番。
“你们两个么,口齿又太笨了些!回头老爷子问起什么,照实答就是了。”
“是,师傅。”我跟吴敏齐声应道。
最后师傅把阿雄仔拉到跟前,替他将衬衫塞进裤子里,又用手巾揩倒了他脸上
的汗水,然后才领着我们,一行六人,浩浩荡荡,去参拜傅崇山傅老爷子去。
傅崇山傅老爷子的家在南京东路的一条巷子里,离松江路不远。那一带都盖了
新的高楼大厦,把傅老爷子那幢平房住宅团团夹在中间。那是一栋日式木屋,房子
相当古旧了,大概是日据时代留下来的,屋顶的灰黑瓦片都生了青苔,大门的朱漆
也龟裂剥落了。可是住宅庭院深广,沿着围墙,密密的栽了一转高大的龙柏,郁郁
苍苍,把房屋掩护住,气派森严。大门顶上,却涌出了一大丛九重葛来,殷红的刺
藤花,累累一片,在夕阳中,爆放得异常灿烂夺目。
我们到达傅老爷子家,来开门迎接的是傅老爷子的老女佣吴大娘。吴大娘是个
满头白发矮小的女人,大概是一双放大脚,走起路来,脚下左一拐右一拐,一张脸
皱成了一团,眉眼不分。
“吴婆婆,老爷子在家吧?”我们师傅满脸堆下笑容来问道。
“等了你们一下午啦,快进去呗!”吴大娘的口音跟师傅一模一样,也是山东
腔。
师傅领头,我们跟在后面鱼贯而入。通过一条石径,往屋内走去。石径两旁都
种满了竹子,一进去,便感到一片清凉。吴大娘闩上门后,一拐一拐抢到师傅前面。
“老爷子这几天还好吧?”师傅搭腔道。
“好啥?”吴大娘回头咕哝道,“前晚老毛病又犯了,心痛了一夜,昨天才去
荣总看了丁大夫。一点儿也不肯休息,今天一早又撑到中和乡去了。这把年纪,这
种身体,哪里还有精神去服侍那些蹦蹦跳跳的小顽意儿呢?劝也没用,有啥办法?”
“老爷子是菩萨心肠,那群小可怜,对他是要紧的。”师傅顺嘴答道。
“杨爷,道理俺还不懂得么?”吴大娘在屋子门口索性停了下来,“他老人家
要做善事,积阴德,那还不好?你不在这里不晓得,晚上他心疼起来,头上汗珠子
黄豆那么大,把俺吓的一夜不敢合眼。那种罪,不好受!”
“下次老爷子发病,我派个徒弟来轮班,换你老人家去休息,好不好?”师傅
安抚吴大娘道。
“那敢情好,”吴大娘点头称善,“也让俺这个老不死的喘口气——只怕你杨
爷嘴里说说罢咧,过后还不是撂到脑后去了!”
“吴婆婆,下次我就派他来,”师傅指着我说道,“这个徒弟最老成,做事可
靠。”
吴大娘走近来,觑起眼睛朝我打量了一下,皱成一团的脸上却绽开了一个笑容
来,唔了一下,点头说道:“很健壮的一个小子。”
我们走上玄关,吴大娘从鞋柜里掣出六双草拖鞋来,让我们一一换上。
“都来了么?”我们刚走到客厅门口,里面便传出来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问道。
“都带来了,”师傅在门外大声应道,“来参见老爷子。”
吴大娘拉开推门,傅崇山傅老爷子便从里面颤巍巍的迎了出来。傅老爷子果然
驼得厉害,他的身躯虽然硕大,可是整个背都弯了下去,背峰高高耸起,身后好像
背负着一座小山似的,把头压得抬不起来,行走时,喘吁吁的往前伸长脖子,很吃
力的模样。傅老爷子起码七十开外了,一头倒竖的短发,洒满了银霜,须眉也都铁
灰了,一张方阔的国字脸上,寿斑累累,宽耸的额头,三道沟纹,好像用刀刻出来
似的的,又深又黑。一双眼睛,大概泪腺有毛病,泪水汪汪的。他身上穿着一套灰
白府绸旧唐装,脚上趿着一双黑布鞋。
“还不上去给老爷子磕头!”
师傅手里那柄扇子一指,朝我们吆喝道。我们几个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挤
挤攘攘,不知所措。
“蠢才!”师傅咬牙低声骂道,“磕个头也不会么?”
小玉乖巧些,抢上去,朝着傅老爷子便要深深下拜。
“免了,免了。”傅老爷子赶忙扶起小玉,并示意要我们都坐下。他自己先坐
到一张垫着厚靠背的沙发椅上。师傅在他左侧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我们才一一坐
下。我跟小玉、吴敏、老鼠四个人挤在傅老爷子对面的一张长沙发上,阿雄仔却坐
到师傅脚下一张踏脚圆凳上去。
“吴嫂,你去倒几杯汽水来,”傅老爷子吩咐吴大娘道。“俺熬了红豆汤,又
蒸了千层糕,喝汽水干啥?”吴大娘驳回道。
“那么更好了,”傅老爷子笑道,“这几个孩子也该饿了。”
傅老爷子转向师傅,开始询问我们各人的姓名、年岁以及生活起居,每个人都
问得相当详细,师傅一一做答时,傅老爷子那双泪水汪汪的眼睛却一直瞅着我们,
佝着背不住的点头。最后傅老爷子似乎要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似的,嘴皮微微抖动
了两下,长长的叹出了一口气:“唉——”
傅老爷子这间客厅摆设十分简朴,除了沙发茶几外,只有靠墙的中央搁着一张
红木的长条供案,案上有一樽天青磁瓶,瓶里插一束白色的姜花。花瓶旁边有一只
同色的大碗,碗里盛着几色鲜果。墙上悬着两张镶了黑边镜框的巨幅像片。右边那
张是傅老爷子盛年时候在大陆着军装的半身照,身上佩挂齐全,胸前系着斜皮带,
大概是当副师长的时候,那时他的身子却是毕挺的,很英武,一脸威严。左边那张
是个青年军官,穿着少尉制服。一定是傅老爷子死去的那个儿子傅卫了。傅卫跟傅
老爷子有几分貌似,也是一张方脸宽额头,可是傅卫的眉眼却比傅老爷子俊秀些,
没有傅老爷子那股武人的煞气。墙上另一角挂着一柄指挥刀,大概年代已久,刀鞘
已蒙上一层铜锈。客厅里,隐隐的一径透着一股姜花的甜香。客厅另外一面是几扇
糊棉纸的推门,推门拉开了,外是后院,一直发着琮琮铮铮的声音。
“杨金海,”半晌傅老爷子向师傅开腔道,“莫怪我说你,这回你也太胡闹了!
孩子们不懂事,你怎么倒领头作乱,大伙儿闹到警察局去,是什么意思?”
我们师傅杨金海教头赶忙离座站了起来,指手画脚分辩道:“这是天大的冤枉!
老爷子,这次实在不能怪我。这几个东西虽然愣头愣脑,跟着我胆子都还小。杀人
放火绝对不敢。就连欺诈恫吓我也不许的,就算这个小贼——”师傅指了老鼠一下,
指的老鼠直眨眼睛,“有时手脚不干净,也是芝麻绿豆的小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