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踅了过来,一屁股坐在张先生旁边,一只脚却蜷到抄发上,手在抠着脚丫子,两个
人好象同时都给青山和婉曲的歌吸住了,看着电视,眼睛也不眨一下。青山挽着婉
曲的腰,踱来踱去,一首歌都快唱完了,张先生才猛然记起了似的,转过头来,问
我道:“吴敏自杀,你来找我干什么?”
张先生大约四十上下,开了一家贸易洋行,专门出口塑胶玩具。他是个英俊的
男人,鼻梁修挺,头发抿得一丝不苟,鬓脚微微带着一丝花白。可是他那张削薄的
嘴,右边嘴角却斜拖着一条深很发黑的痕迹,好象一径挂着一抹冷笑似的。吴敏躺
在急诊室里输血的时候,在我耳根下央求:请张先生到医院去一趟。可是我望着张
先生嘴角那抹近乎凶残的笑容,一时舌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来得正好,吴敏还有一包旧衣服留在这里,你顺便带给他吧,”张先生说
着却向萧勤快指示了一下,“去把那包衣服拿来。”
萧勤快赶忙跳下沙发,跑到里面去,取出一包旧衣服来。那是几件发了黄绉成
一团的内衣裤,还有两件破旧的花衬衫。萧勤快把那包旧衣服朝我手里一塞,连翻
了几下他那双鼓鼓的金鱼眼,满脸得色。我回到台大医院,没有把那旧衣服拿出来,
我对吴敏说:张先生不在家。
“阿青,你知道,我在张先生家也住了一年多了。总是规规矩矩守在家里,一
次都没有自己出来野过。张先生的脾气不好,可是我总是顺从他的。他爱干净,我
天天都拚命擦地板。起初我不会烧莱,常挨骂;后来看谱,看会了,张先生有次笑
着对我说:”小吴,你的豆瓣鲤鱼跟峨嵋的差不多了。“我高兴得了不得,以为张
先生心里很喜欢呢。哪晓得他那天无缘无故发了一顿脾气,便叫我马上搬走,多一
天都不许留。我没想到张先生竟是一个那样没有情义的人。阿青,你那天到底见着
张先生没有?他还在生气么?——”
吴敏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颤抖抖的,听得人心烦。突然间,我好象又看到了
张先生在嘴角上那道深深的,凶残的笑痕了似的,我打断了吴敏的怨诉:“我见着
他了,他跟萧勤快两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群星会》。”
“哦!”吴敏暖昧的叹了一口气,过了片刻,他立起身来。
“我先走了,我去买点东西吃。”
吴敏走下台阶,他那张白纸一样的脸,在黑暗里飘泊着。
回到莲花池那边,已是半夜时分。播音台的扩音器,已经寂灭了,公园里的游
人,都已离去。于是我们的王国,从黑暗里便倏地涌现了出来。莲花池的台阶上,
黑影幢幢。三水街那一群小么儿,三三两两,木屐踏得劈劈啪啪,异常嚣张。亭子
那边,我们那位位年高望重的元老盛公,正拖着蹒跚的步子,蹭向我们的师教头,
衰疲的探问道:“有新鲜的孩子么?”盛公已经老耄,而且背脊还患了严重的风湿。
他找孩子作伴,只是为着陪他老人家宵个夜,喝杯烧酒罢了。盛公晚上常常失
眠,他说他只要看看一张年轻的面靥,他那颗不甘寂寞的心,便如同服了一粒安眠
药似的,才肯消歇。盛公是万年青影片公司的董事长,摄制过好几张超级文艺爱情
影片,赚了不少钱。据说盛公从前在上海自己也曾是位红小生,跟许多有名的女明
星配过戏,可是他却无限感叹的对我们说道:“荣华富贵有什么用?孩子,青春才
是世上最宝贵的东西哪!”那个尾随在老鼠后面,气吁吁叫着“耗子精”的,是聚
宝盆的江浙名厨卢司务,卢司务体重两百零五磅,笑起来,象一尊欢喜佛。他对老
鼠有偏爱:“老鼠么,我就喜欢他那几根排骨,好象啃鸭翅膀,愈啃愈有味!”远
远在树林子那边,掩掩藏藏,不敢抛头露面的,是一群良家子弟的大学生;那几个
还来及脱去制服的是外岛回来,到台北渡假的充员士兵,还有一些三重镇到公园来
打秋风登记有案的小流氓;还有西门町拍卖行、缝纫铺、皮鞋店的小伙计;也有心
脏科的名医生,一位军法官,还有曾经红得发紫现在已经秃了头常戴着一顶巴黎帽
的台语明星,还有那位皱得满面山川狂热的追求美的影子的艺术大师,艺术大师常
常说一些我们不甚明了的话:“肉体,肉体哪里靠得住?只有艺术,只有艺术才能
常存!”
所以他把我们王国里的美少年,都画成了图画。当然,还有我们那位资格最老,
历尽沧桑的老园丁郭老。郭老一个人远远的企立在那棵绿珊瑚的下面,白发白眉,
睁着他那双老盹的眼睛,满怀悲悯的瞅着公园里这一群青春鸟,在午夜的黑暗里,
盲目的,危急的,四处飞扑。郭老在长春路开了一家照相馆青春艺苑。他收集了我
们的照片,贴成了一本厚厚的相簿,取名“青春鸟集”。他把我编成八十七号,命
名为小苍鹰。
在我们这个王国里,我们没有尊卑,没有贵贱,不分老少,不分强弱。我们共
同有的,是一具具让欲望焚炼得痛不可当的躯体,一颗颗寂寞得发疯发狂的心。这
一颗颗寂寞得疯狂的心,到了午夜,如同一群冲破了牢笼的猛兽,张牙舞爪,开始
四处狺狺的猎狩起来。在那团昏红的月亮引照下,我们如同一群梦游症的患者,一
个踏着一个的影子,开始狂热的追逐,绕着那莲花池,无休无止,轮回下去,追逐
我们那个巨大无比充满了爱与欲的梦魇。
在黑暗中,我踏上了莲花池的台阶,加入了行列,如同中了催眠术一般,身不
由已,绕着莲花池,一圈一圈不停的转着。黑暗中,我看见那一双双绐渴望、企求、
疑惧、恐怖,炙得发出了碧火的眼睛,象萤火虫似的,互相追扑着。即使在又浓又
黑的夜里爹我也尖锐的感觉得到,其中有一对眼睛,每次跟我打照面,就如同两团
火星子,落到我的面上,灼得人发疼。我感到不安,我感到心悸,可是我却无法回
避那双眼睛。那双炯炯的眼睛,是那样的执着,那样的急切,好象拚命在向我探索,
向我恳求什么似的。他是一个身材高瘦的陌生人,在公园里,我从来没有见他出现
过。
“去吧,不碍事的,”我们师傅杨教头在我身后凑近我耳根低声指示道,“我
看见他跟了你一夜了。”
那个陌生客已走下了台阶,站在石径那端一棵大王椰下,面 朝着我这边,高
高的矗立在那里,静静的,然而却咄咄逼人的在那儿等待着。陌生客,平常我们都
尽量避免,以免搭错了线,发生危险。我们总要等我们的师傅鉴定认可后,才敢跟
去,因为杨教头看人,从来不会走眼。我走下台阶,步到那条通往公园路大门的石
径上。我经过那位陌生客的面前,装作没看见他,径自往大门走去,我听见他跟在
我身后的脚步声,踏在碎石径上。我走出公园大门,一直往前,蹭到台大医院那边
;没有人迹的一条巷子口路灯下,停下脚来,等侯着。
在路灯下,我才看清楚,那个陌生客,跟我站在一起,要比我高出大半个头,
总有六尺以上,一身嶙峋的瘦骨,一根根往外撑起。他身上那件深蓝的衬衫,好象
是绷在一袭宽大的骨架上似的。他那长方形的面庞,颧骨高耸,两腮深削下去,鼻
梁却挺得笔直的,一双修长的眉毛猛的往上飞扬,一头厚黑的浓发,蓬松松的张起。
他看起来,大约三十多岁,脸上的轮廓该十分直挺的,可是他却是那般的枯瘦,
好象全身的肌肉都干枯了似的。只有他那双深深下陷,异常奇特的眼睛,却象原始
森林中两团熊熊焚烧的野火,在黑暗中碧荧荧的跳跃着,一径在急切的追寻着什么。
当他望着我,露出一丝笑容的时候,我便提议道:“我们到圆环去。”
第二章
瑶台旅社二楼二五号房的窗户,正遥遥向着圆环那边的夜市。人语笑声,一阵
阵浪头似卷了上来,间或有一下悠长的小喇叭猛然奋起,又破又哑,夜市里有人在
兜卖海狗丸。对面晚香玉、小蓬莱那些霓虹灯招牌,红红绿绿便闪进了窗里来。房
中燠热异常,床头那架旧风扇轧轧的来回摇着头。风,吹过来,也是燥热的。
在黑暗中,我们赤裸的躺在一起,肩靠着肩。在黑暗中,我,也感得到他那双
闪灼灼,碧荧荧的眼睛,如同两团火球,在我身上滚来滚去,迫切的在搜索,在觅
求。他仰卧在我的身旁,一身嶙峋的瘦骨,当他翻动身子,他那尖棱棱的手肘不意
撞中我的侧面,我感到一阵痛楚,喔的叫了一声。
“碰痛你了,小弟?”他问道。
“没关系。‘我含糊应道。
“你看,我忘了,”他把那双又长又瘦的手臂伸到空中,十指张开,好象两把
钉耙一般,“这双手臂只剩下两根硬骨头了,有时戳着自己也发疼;从前不是这个
样子的,从前我的膀子也跟你的那么粗呢,称信不信;小弟?”
“我信。”
“你几岁了?”
“十八。”
“就是了,从前我象你那样的年纪,也跟你差不多。可是一个夏天,也不过三
个月的光景,一个人的一身肉,会骤然间耗得精光,只剩下一层皮,一把骨头。一
个夏天,只要一个夏天——”
他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悠远,飘忽,好象是从一个深邃的地穴里,幽幽的
冒了出来似的。
常常在午夜,在幽瞑中,在一间隐蔽的旅栈阁楼,一铺破旧的床上,我们赤裸
着身子,两个互相隐瞒着姓名的陌生人,肩并肩躺卧在一起,陡然间,一阵告悔的
冲动,我们会把心底最隐秘最不可告人的事情,互相吐露出来。我们看不清彼此的
面目,不知道对方的采历,我们会暂时忘却了羞耻顾忌,将我们那颗赤裸裸的心,
挖出来,捧在手上互相观看片刻。第一次跟我到瑶台旅社来的,是一个中学体育老
师,北方人,两块腹肌练得铁板一样硬,那晚他喝了许多高梁,嘟嘟哝哝,讲了一
夜的醉话。他说他那个北平太太是个好女人,对他很体贴,他却偏偏不能爱她。他
心中暗恋的,是他们学校高中篮球校队的队长。那个校队队长,是他一手训练出来
的,跟了他三年,情同父子。可是他却无法对那个孩子表露他的心意。那种暗恋,
使他发狂。他替他提球鞋飞拿运动衫,用毛巾给他揩汗。但是他就不敢接近那个孩
子。一直等到毕业,他们学校跟外校最后一次球赛,那天比赛激烈,大家情绪紧张。
那个队长却偏偏因故跟他起了冲突。他一阵暴怒,一巴掌把那个孩子打得坐到地上
去。那些年来,他就渴望着抚摸,想拥抱那个孩子一下。然而,他却不知道为了什
么,失去控制,将那个孩子脸上打出五道红指印。那五道指印,象烙痕般,一直深
深刻在他的心上,时时隐隐作痛。那个体育老师,说着说着,一个北方彪形大汉,
竟呜呜哭泣起来,哭得人心惊胆跳。那晚下着大雨,雨水在窗玻璃上蜿蜒的流着。
对面晚香玉的霓虹灯影,给混得红绿模糊一片。
“五天前,我的父亲下葬了。”
“嗯?”我没有听懂他的话。
“五天以前,我父亲下葬在六张犁极乐公墓,”他在抽一根烟,烟头在黑暗中
亮起红红的一团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