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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似的棋盘街道上,追逐纽约夜里那一大群浪荡街头的孩子们。他跟随着他们,一
齐投身到中央公园那片无边无涯的黑暗中去。他说纽约中央公园要比台北新公园大
几十倍,树林要厚几十倍,林子里,那些憧憧的黑影也要多几十倍。可是纽约也会
有台风么?我突然想到,也会有这种狂风暴雨的黑夜么?王夔龙告诉我,纽约会下
雪,大雪夜,中央公园那些树都裹上了一层白雪,好像穿着白衣的巨灵一般。雪夜
里,总也还剩下几个孤魂野鬼,在公园里盘桓不去,穿插在雪林间。一个圣诞夜,
他告诉我,他在公园门口遇到一个颤抖瑟瑟饥寒交迫的孩子,我还记得他说那个孩
子是波多黎哥人,叫哥乐士,他把那个孩子带了回去,调了一杯热可可给他喝,他
说那个波多黎哥孩子一双眼睛大得出奇,胸口上印着茶杯口大鲜红的伤痕。王夔龙
从莲花池角上一间亭子里走了出来,他的身旁,多了一个人,那是一个矮小瘦弱,
走起路来,一蹦一跳,瘸跛得厉害的身影——我认得出来,那是三水街的小金宝。
小金宝是个天生残废,右足的脚趾,长得连成一排,朝内翻,走路只好用脚背。平
常他不敢在公园露面,只有深更半夜,或是刮风下雨,公园里的人迹稀少了,他才
蹦着跳着,一颠一拐,从树丛里钻出来,左顾右盼,活像一只惊惶不定的小鹿。龙
子把他身上那件白雨衣张开,裹覆到小金宝瘦弱的身上,两个人一大一小,合成一
团白影,一同消逝在狂风暴雨的黑夜里。而我一个人仍旧坐在亭阁里的板凳上,蜷
起一双赤足,在呐喊呼啸的风雨声中,沉寂的等待着,直到夜愈深,雨愈大,直到
一个庞大臃肿的身影,水淋淋的闪进亭阁里来,朝着我,迟缓、笨重,但却咄咄逼
人的压凌过来。
台风过后,暑热刮走了,蚊子也刮光了。空气里,湿凉湿凉的,都是水分。天
上的月亮好像也洗过了似的,变白了,一团模糊的白影,映在墨黑润湿的夜空中。
公园里满地的残枝败叶,那一排大王椰树大招风,吹得枝叶狼狈,有几棵,长叶吹
折了,披挂下来,露出了残秃的树顶。绿珊瑚全倒塌了,乱糟糟枝干纠缠在一处。
整个公园遭历大劫一般,满目疮痍。
郭老在公园大门博物馆的石级上,背着双手,踱来踱去。他穿了一件玄黑大褂,
满头白发如雪。他紧皱着一双寿眉,在发愁。原来昨天傍晚,台风刚过,铁牛在公
园里,终于闯下了大祸。有一对青年男女,躲在莲花池中的亭阁里,搂搂抱抱。男
的是个外岛放假回来的充员士兵,女的是护士小姐。两个人做得过火了些,偏偏却
给铁牛撞见了,那个愣小子的疯病又发作起来,破口便骂人家狗男女,侵占咱们的
地盘,我们这个老窝,哪里容得外人进来撒野?又指着那个护士说了许多不干不净
的话。那个充员兵一怒,便和铁牛干上了。铁牛在他小腹上戳了一刀,把人家杀成
重伤。刑警赶来,铁牛愈加癫狂,几个刑警乱棍齐下,把他打得头破血流,滚跌在
地下。
“要不是我抢过去挡住,那个愣小子早就死在乱棍下了!”
郭老概然对我说道:“铁牛一看见我,便滚爬到我的脚下,一把搂住我的腿,
哭喊道:”郭公公——快救我——他们要打死我了——‘他脸上流满了血,刑警把
他拉走,他却拼命死抓住我的衣角不放,呜呜的哭泣得像个小儿似的。“
“这次——”郭老哀叹道,“他们一定会把他送到火烧岛去了——”
我记得离家的那天晚上,头一次闯进公园里来,郭老把我带回去,收容在他家
里,他让我观阅他收集的那本“青春鸟集”,一面把公园里的沧桑史原原本本讲给
我听。他着铁牛那张照片叫他枭鸟,他那时就预言道,铁牛日后必定闯下滔天大祸。
他说这都是我们血里头带来的,我们的血里头就带着这股野劲儿,就好像这个岛上
的台风地震一般。
“你们是一群失去了窝巢的青春鸟。”他满面悲容对我说道,“如同一群越洋
过海的海燕,只有拼命往前飞,最后飞到哪里,你们自己也不知道——”
星期六的夜,而且台风又过去了,公园里的青春鸟通通飞了回来,如同一群蝙
蝠,在洞穴里避过风雨,一只只趁着夜色朦胧,都飞回到自己这个老窝里来,大家
聚在一起,互相取暖,唧唧啾啾,彼此传递一些荒诞不经的是非消息。
“屄养的!”啪的一声,我一走上莲花池的台阶头上早挨了一下,我们师傅杨
教头一看见我,一把扇子便劈头敲了下来,大声喝道:“我打你这个大胆妄为的小
奴才!师傅这块金字招牌也让你砸掉了!日后你还想师傅照顾你,给你介绍客人呢!”
“那晚真的肚子痛,先走了。”我赔笑道。
“肚子痛?”杨教头冷笑道,“你得了绞肠痧么?人家永昌赖老板可是个有头
有脸的人物,西装铺都开了两三家。我看你还像个人才把你捧出去,人家还要给你
缝衣裳、做裤子呢!抬举你了,哪点配不上你?搭什么臭架子?我看你天生就是个
贱胚!只配到这种地方来卖,一斤一块钱!”
“达达,钱钱。”原始人阿雄仔突然从杨教头身后伸过一只巨灵般的大手来。
“为什么又要钱?”杨教头转过头厉声问道。
“糖糖。”阿雄仔咧开嘴痴笑道。
“你刚才那一袋呢?”
“老鼠吃了,还有小玉,还有——”阿雄仔搓着一双大手,笑着说道,还没说
完,杨教头手一扬,阿雄仔脸上早挨了一下清脆的耳光。
“败家子!”杨教头恨道,“总有一天达达给你败光为止!你这个傻鸟,让那
群兔崽子这般摆布!”
阿雄仔吃了一记耳光,头一缩,讪讪地拖着笨重的身体,溜掉了。我看见杨教
头火气旺,也赶快趁机钻进了人堆中去。
“贼骨头,”我一把扠住老鼠的脖子叫道,“有福同享,糖呢?”
老鼠笑嘻嘻从裤袋掏出了一把桂花软糖来,一共六粒。
“就剩了这些了。”老鼠咂着嘴说道。
“你们又去骗那个傻仔的东西吃了,回头师傅要抽你们筯呢!”我剥了一粒桂
花软糖,送到嘴里。
“罢呀!”小玉过来却从我手中夺去了两粒糖去,“师傅刚才到处找你,要拿
你去阉掉呢。他说:”剁掉他那根棒子,看他还鸟不鸟?‘我听说你不肯跟老赖睡
觉,有什么不好?睡一觉一套西装。“
“他一手的冷汗。”我说。不知怎的,我突然想到那个姓赖的那一张戴着方金
戒子肥胖的手掌,在我大腿上爬行时,凉凉湿湿,好像几条毛虫在蠕动一般。小玉
和老鼠一愣,旋即哈哈大笔起来。
“老赖手出冷汗,阿青屁股打战。”小玉拍手笑道。
我和小玉、老鼠三个人开始围着莲花池打转起来。莲花池的台阶洒满了棕黑的
落叶与树枝,我们三个人,踏着断枝残叶,加入那一批批在台阶上搜索追寻的夜行
队伍。走到第一个转角,角上亭子里,闪出了一张苍白的脸来,在冥暗中,好像一
张白纸飘浮过来一般。吴敏连跑带跳的爬上了台阶,老远便向我们招手唤道:“等
一等——等我一等。”
我们停了下来,等到吴敏气喘喘的跑过来后,我的右手揽住他的肩膀,左手揽
住小玉,小玉勾住老鼠,我们四个人,一字排开,浩浩荡荡的迈向前去。我和小玉
的皮靴子,后跟都打上了铁钉,我们的脚步声,击在水泥地上,发着橐橐橐的响声。
我们踏着前面队伍的影子,像走马灯似的又开始轮回追逐起来。我们经过通往池中
亭阁的石梯下,一级级石梯上都坐满了人,是一群三水街的小么儿,有好几张新面
孔,大概是刚出道的雏儿。坐在最高一级穿着一身黑衣裳的便是赵无常,他居高临
下,嘴里叼着根香烟,嘎着低哑的嗓子,在给那群小么儿讲古。他在公园里辈份比
我们高得多,可是我们并不甩他,不买他的账,他只好在那些刚出道的小么儿面前,
倚老卖老,诉说些他当年在公园里的风光。
“我们那时是公园里的‘四大金刚’——”赵无常总爱这样开头,那群小么儿,
一个个抬起头仰着面,无限敬畏的倾听着,“杂种仔桃太郎、小神经涂小福、还有
——还有我们那个最放浪最颠狂的野凤凰阿凤。那时我们四个人轰轰烈烈,差点没
把整座公园闹得翻过来!”
“你们不知道呀,赵老大当年是个风流金刚,就是风流得过了头,才给玉皇大
帝打落到地狱里,当了个黑无常!”小玉笑嘻嘻的站在石级下,调侃赵无常道,那
群小么儿都乐得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他妈的臭嘴烂舌混帐王八。”赵无常挟着香烟那只手朝着小玉乱点一阵,
叫骂道,“当年你赵爷在园里风流,你身上毛还没长一根,懂个屁?”他狠狠瞪了
小玉一眼,却转过头去,继续跟那些小么儿们去讲古去了。
“小兄弟,你们到西门町红玫瑰去理过发没有?”他问道,那些小儿么都摇摇
头。
“下次你们理发一定要到红玫瑰,去找十三号去。你们问他:”十三号,你的
桃太郎呢?‘你一提桃太郎,理发一定免费。十三号会从头到尾讲给你们听,他和
桃太郎的那一段孽缘。七月十五,有人还看见十三号在淡水河边中兴桥下烧纸钱,
他在烧给桃太郎。桃太郎的尸首始终没有找到,人家都说桃太郎怨恨太深了,不肯
浮起来。“赵无常猛抽一口烟,叹道,”我记得他跳淡水河的那天晚上,还来找过
我,他刚吃完十三号的喜酒出来,喝得烂醉。他告诉我,新娘子是个超级胖婆,像
条航空母舰,屁股上可以打得下一桌麻将,十三号恐怕有点招架不住呢。他一边说
一边笑,笑得泪水直流——谁知道一眨眼,他却嘭的一下跳到河里去了!“
“后来呢?”一个小么儿急着问道。
“糊涂蛋!”赵无常喝骂道,“人死了还有什么后来?后来十三号年年都到淡
水河边去祭他,不祭害怕,怕桃太郎去找寻他。桃太郎死后,他大病一场,头发脱
得精光,有人说,是给桃太郎拔掉的。”
“你们这群小东西哪里赶得上咱们那个大风大浪的时代?”赵无常颇为不屑的
感叹道,“那几个人,谈起恋爱来,不死也要疯。涂小福到今天还关在疯人院里呢。
他就是爱那个华侨仔爱疯的呀!那个华侨仔回美国后,涂小福连他睡过的枕头也舍
不得换,一天到晚抱在怀里。后来他疯了,一听到天上的飞机,就哇哇的哭。天天
跑到松山机场,西北航空公司的柜台里问:”美国来的飞机到了吗?‘那个小神经
还会用英文问呢!伟大吧?“
“那个野凤凰呢?”另外一个小么儿怯怯的探问道。
“阿凤么?嗳——”赵无常又深深的吸了一口烟,长叹一声,“他的故事可就
说来话长了。”
赵无常那沙哑的声音,在潮湿的夜空里游动着,龙子和阿凤那一则新公园神话,
又一次在莲花池的台阶上,慢慢传开:阿凤他是一个无父无姓的野孩子。
“是啊,他们两人是前世注定的,那个姓王的是来向阿凤讨命的,你们见过么?
你们见过有那样疯狂的人么?早上五点钟,王夔龙还在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