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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子-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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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弟——”我只好答道。
  “我是问他的本名。”
  “先生,”我解说道,“我这个弟弟有点毛病——我是说,他的脑筋不太好,
像个两三岁的小孩子——”
  “嗐,”警官摇手止住我叹道,“我懂了,你是说你弟弟是个白痴?这又是件
无头案了。上个月,在圆环附近,我们还抓走一个神经病的女人,她在圆环大街上,
赤身露体,蹦蹦跳跳。我们问她姓什么,她自己也说不上来——到现在还关在台北
精神疗养院,没有人去认领呢。”
  “先生,我那个弟弟,送来三分局了么?”我探问道。
  “我们这里没有记录,就是送来了,我们也不会收留。这种案件,普通会送总
局特别处理,分发到几个神经病院去。台北的病院满了,有时还会送到新竹、桃园
去呢——”
  警官说着,却突然停下来,全神贯注的聆听起来,他桌上收音机正在报告台风
消息:强烈台风爱美丽今晨零时已推进至北纬二四度,东经一二四度以每小时十公
里的风速向台湾北端进袭——“老弟,”警官严肃的对我说道,“爱美丽快登陆了。”
  他看见我还站着发怔,不肯离去,便安慰我道:“这样吧,你先回去。明天我
们这里有消息再通知你。你最好到总局去查查,要是已经送进病院倒好了。你放心,
那里反正有医生护士照料,出不了事的。”
  从三分局出来,我在街上茫然徘徊起来,一直步上了中山桥去。风把我的衬衫
吹得鼓胀,可是背上的汗水不停的一条条直往下流。天上黑沉沉,桥下的台北市,
却淹没在凄迷昏黄的灯海里。伫立在桥上,我又开始感到那一片无边无际的寂寞起
来。
  先生,你们这里有没有送来一个光头赤足的男孩?先生,你们这里有一个神经
不正常的少年么?十四五岁,打着赤足的?先生,是昨天送来的,他没有姓,没有
名字,他叫小弟——第二天一早,我便出去满台北到处去寻找那个白痴仔了。我先
到三分局、四分局,最后到总局,都没有问出下落,最后只好赶到台北精神疗养院
去。疗养院里守门的护士不让我进入病房,只许我在铁栏杆外观望。他告诉我,青
少年的病人一共只有两个,可是都是三个多月以前进院的。有一个走了出来,是个
带着玳瑁边眼镜,一脸长满了青春痘十六七岁的胖少年,他穿了一件绿色睡袍,伸
出一双猪蹄似肥膀子,像患了夜游症一般,往前摸索行走着。
  “不是这个吧?”男护士指了一指胖少年,悄声问道。
  “不是——先生——”我说道,“他是个白白瘦瘦的孩子,剃着个青亮的和尚
头的。”
  中选,台北市已经罩入了暴风半径,风势一阵比一阵猛烈起来。仁爱路两旁高
大的椰子树给风刮得枝叶披离,长条长条的大树叶,吹折了,坠落在马路上,萧萧
瑟瑟的滚动着。杭州南路一根电线杆倒成了四十五度角,一束束的电线,松垮了下
来,垂到地上,交通警察正在吹着哨子指挥车辆绕道而行。马路上的行人,都给吹
得摇摇晃晃。一个女人的一把塑胶花雨伞,嗖地一下给刮到了半空中,像脱了线的
风筝,载浮载沉的飘摇起来。一阵暴雨,重庆南路马上淹没了,黄浊浊的小川,在
路上急湍的蛇行着。衡阳街成都路两旁骑楼上竖立的商店招牌,给风笞挞得惊慌失
措,一齐在哐啷抖响。“大三元”吹落了,洋铁皮的招牌框在柏油路上翻滚,发出
尖锐的声音。我坐公共汽车赶回西门町,银马车停业一天没有开门。我感到饥饿起
来,可是西门町一带的小吃店,大都关了门。我顶着风走到武昌街,希望能够在那
里找到几家摊贩。有几个卖水果的正在收拾摊子,推着推车,提早回家。一阵狂风
迎面卷来,几个摊贩同时都弯下身子,拼命顶住满载着香瓜、芭乐的推车。遥遥落
在后面的一个摊贩,是一个身材娇小的年轻女子,一头的长发给风吹得乱飞,她穿
着一条土红的布裙,裙子也吹了起来,露出她那双青白的小腿。她那架推车上,堆
满了鲜红的西洋柿。女人整个人都往前倾斜,肩膀抵住推车,然而她那细弱的身躯,
竟敌不过猛劲的风势,呼呼两下,给逼得一连往后踉跄,她脚下一松,一下坐跌到
地上去。推车前后一颠簸,哗啦啦便震落了十几枚西洋柿,鲜红的滚得一地。我赶
忙跑过去,抓住推车手柄,将车子稳住。女人从地上挣了起来。她看见一地的西洋
柿,有几枚还浸在污水里,痛惜叹道:“嗳。”
  她捞起裙子,弯下身,去将地上那些红柿子,一只只拾了起来,兜在裙子里。
她把几枚没有跌伤的,用裙角揩了一揩,仍旧放回推车上,剩下五六枚,跌得裂开
了,果汁淋淋漓漓流了出来。女人挑了一枚特别大的,递给我道:“我们吃掉吧—
—这些卖不出去了的。”
  我也不客气,道了一声谢,便接过柿子,大口啃了起来。柿子熟透了,沁甜如
蜜。女人自己也挑了一枚,跟我两人立在风中,一同吃着跌破的柿子。她二十七八
岁,深坑的大眼睛,尖尖的下巴,大概刚使过劲,青白的脸上,泛着红晕。大约她
看我吃得兴高采烈,她那双深坑的大眼睛,纵容的注视着我,笑道:“很甜呢,是
吗?”
  说着她又递了一枚跌伤了的柿子给我。我有许多年没有吃过这种熟透沁甜的西
洋软柿了。我记得那年母亲离家出走的前两天,她对我突然变得异样的温柔起来,
那天她买了几枚西洋柿回家,竟意外的把我叫到天井中,坐在矮凳上,跟她一块儿
剥柿子吃。那几枚西洋柿已经烂熟,手一撕,皮便扯掉。母亲剥好一枚柿子,自己
先咬了一口,惊喜的叫道:“真甜呵!”
  顺手便把剩下的半枚递给我,我咬了两口,果然甜丝丝的,却又带着些许柿子
特有的涩味。
  “好吃么?”母亲微笑道。她摘下手帕来,替我拭去口角上的柿子汁。大概因
为母亲从来没有对我那样亲昵过,她那次突发的爱抚,使我感到受宠若惊,而且惶
惑不解,竟至于有点尴尬起来。
  “黑仔,你知道么?你阿母小时卖过柿子呢的!”母亲若有所思的追忆道。母
亲很少提起她在桃园乡下养父母家的生涯,偶尔提起,也是一片忿恨,“我们乡下
园里,有十几棵柿子树,就在池塘边。柿子熟了,吃不完,你阿婆便叫我拿去镇上
去卖,卖不掉的,我就统统自己吃掉——”母亲说着咯咯的笑了,“——吃多了,
肚子发疼!”
  母亲笑得前俯后仰,她那一头长长的黑发一匹黑缎似的波动起来。我看见母亲
笑得那般开心,乐得像个小女孩一般,也跟着她笑了起来,那是惟一的一次,我们
母子俩在一块儿笑得那般忘情。两天后,母亲便失踪了。
  “我要买两斤柿子。”我对那个摊贩女人说道。
  “十五块一斤——”她打量着我说,随着挑了四枚最大最鲜红的,用秤称了一
下,递给我看,风把秤锤吹得飘荡起来。
  “两斤二两,就算你两斤吧。”她好意的说道。
  “谢谢你。”
  我道了谢,把三十块钱钞票塞给了她。
  她将钱收到裙子口袋里,推起她的车子,顶着风,吃力的行走下去。她的头发,
在风中,飘得老高。偶一回头,她望着我,却又笑了。我捏着那袋柿子,乘上了公
共汽车,往南机场去。我要把那袋又红又大的西洋柿,拿去送给母亲。
  到达南机场克难路母亲居住的那间碉堡似的阴暗潮湿的水泥楼房里,来开门的,
又是上次那个额上生满了白斑的老太婆,她见了我,没等我开口便说道:“你是阿
丽的大儿子阿青,是么?”
  “我给阿母送点东西来,阿巴桑。”我应道。
  老太婆让了我进去,走到里面那间昏幽的厅堂,她止住我道:“你稍等。”
  说着她径自蹭到里面,搬出一只竹篾编的箱笼来,嘭地一下搁到地上,掀开了
盖子,喘吁吁的指着笼子里说道:“阿丽留下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竹篾笼里,塞满了破烂的衣物,母亲上次身上裹着的那件透着药味的黑绒线衫
也覆盖在里面。老太婆弯下身去,伸手到笼子里翻掀了一阵,把母亲两件斑斑点点
泛了黄的亵衣也扯了出来,笼里发出一阵刺鼻的怪味。
  “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你要呢,就拿几件去。”老太婆仰起面对我说道。
  “是几时的事——”我悄声问道。
  “你上次什么时候来的?”老太婆偏过头去,眯起眼睛想了一下问道,她脑后
吊着的那一小团稀疏的发髻,好像随时都会剥落似的。
  “是中元节,七月十五。”
  “对啦,就是第二天,半夜三更断的气。”
  我双手紧捏住那袋柿子,看着老太婆蹲在地上,把笼子里的破烂左翻右翻,半
天她立起身来,拍了一拍手,唠叨起来:“阿丽病了那么久,在床上都睡了三个多
月,用了多少钱,你知道么?我们并不是有钱的人家啦,很艰苦呢。这次事情,火
葬费就是三千块——是阿丽自己要烧的,我们是遂了她的愿。老实说,我儿子也算
对得起她了——”老太婆又咂嘴又叹气,向我数说。她看见我没有答腔,一直瞅着
竹篾箱底里那一堆破烂,她便冷笑了一声,说道:“她那只金戒子么?值几个钱?
早赔进去了。你今天来得正好。你阿母留下的话:无论如何,要你把她的骨灰送回
你们家去,葬在她小儿子的旁边——”
  “她的骨灰放在哪里?”我打断了她的话。
  “大龙峒大悲寺,我们已经跟庙里的老师傅讲好了,你自己去取吧。”
  大悲寺是一个破旧荒凉的庙宇,四周围着七零八落的违章建筑。有些贫苦老人
无处安身,便挤到寺里去栖住去了。我进到寺内,看到里边三五成群,衣着褴褛的
老人,拱缩在一堆。有的在条凳上呆坐,有的交头接耳在私语。一个小沙弥引我去
见寺里住持,他是一个七十左右的老和尚,一脸皱得眉眼不清,矮小的身躯,干枯
得只剩下一袭骨架,身上那件黑袈裟,拖拖曳曳,差不多垂到了地上。我向他说明
来意,老和尚的听觉失灵,我讲话,他便用手兜住耳朵,他那张瘪得深坑下去的秃
嘴巴,一径开翕着,喃喃不停。我在他耳朵边喊了几次母亲的名字,他才若有所悟
似的,点了点头。
  “黄——丽——霞——她是半个多月以前进来的吧?”老和尚的声音颤抖而沙
哑。
  “是的,老师傅。”
  “他们说,她在等她的儿子,等他来领她回家——”
  “我就是他的儿子,黄丽霞的儿子,”我弯下身去,在他耳边大声说道。
  “咳。”老和尚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的念了几句,然后朝我挥了一下手,说
道:“跟我来吧,小弟。”
  老和尚颤巍巍的走了出去,一阵劲风把他那袭袈裟吹得抖瑟瑟的飘起,他那枯
瘦的身躯连晃了几下。我跟在他身后,向寺庙右侧的极乐殿走去,殿里是置放灵骨
的所在,里面暝暗,靠正面墙有一个三叠层的木架,密密的排着三排一只只酱黑色
圆肚子的骨灰坛,木架上端点着一盏黯淡的长明灯。骨灰坛上都贴了标签,有的年
代久了,没人收葬,坛上积了一层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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