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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华什么街,小弟?”
“嗨——”他竟有点不耐烦似的摇了摇头。
“是不是延平北路?”
他愣愣的瞅着我,不出声了。
“你连自己的家在哪里都不知道,怎么办?”
咕噜咕噜小弟突然笑了起来,他笑得很奇特,咯咯咯咯,一连串快速清脆的笑
声,倏地会中断停下来,一双眼睛睁得老大,愣头愣脑呆个半晌,看着好像不碍事
了,突又继续咯咯的笑下去,笑得前俯后仰,一颗剃得青亮的头乱晃一阵。
“你还笑!”我轻斥他道,“这下你惨了,回不了家了!”
小弟止住了笑,却漫不经意的叹了一声道:“嗳——”
我把剥掉皮的半只芒果递到他手里,他捧着就是一口,淋淋漓漓,鼻尖下巴都
沾上了橙黄的芒果汁。他把一只芒果啃得很干净,果核的须也吮得津津有味。我去
拿他的果核,他推开我的手,颇为不悦的哼道:“嗨——”
我发觉他的颈背上薄薄的敷着一层泥灰,他坐在我身边,我闻得到他身上发出
来触鼻的汗酸,大概好几天都没有洗澡了。
“邋遢鬼,我带你去冲凉。”我不由分说把他拉了起来,执着他一只手,带他
到洗澡房去。我用铅桶接了一桶冷水,并帮着他把衣服脱掉。我递了一只葫芦水瓢
给他,说道:“你自己冲吧,我去拿毛巾来给你。”
他拿着那只葫芦水瓢,左看右看,赤身露体的站在那里。
“这样冲,傻子!”
我夺过他手里的水瓢,舀了一瓢水,从他头顶上便浇了下去。他赶忙护住头缩
起脖子,一面笑得咯咯的乱躲。我把他捉住,又一连往他身上冲了好几瓢水,才把
我洗澡用的那块玛丽药皂拿来,替他擦背。
“小弟,你家里有什么人?”
他思索了片刻,说道:“阿爸。”
“你阿爸做什么的?”我问他。
“杨桃——芭乐——红柿——”
他一样样唱数着。
“什么杨桃、芭乐,我问你阿爸是做什么事的?”我不禁好笑。
“还有龙眼!”他突然记了起来,很得意的补充道,然后却又若无其事的说:
“阿爸卖果果。”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呢,小弟?”
“阿婆——凤姨——”
“你阿母呢?”
小弟怔了半晌,回头望着我,眼睛睁得老大。
“阿母上山去了,——凤姨说,阿母上山去了——”
他说着又咕噜咕噜的笑了起来,笑得头一点一点,瘦棱棱的肩胛抽搐着。
“小弟,”我按住他的肩膀,说道,“你这样乱跑出来,你家里人找不到你怎
么得了?”
“嗡——嗡——鸡——”他咿呀道。
“什么鸡?”
“红——公——鸡——”他又唱了一遍,“凤姨教我的:红——公——鸡——
尾——巴——长——”
我忍不住哈哈大笔起来,舀了一大瓢水,哗啦啦便从他头顶上浇了下去。我替
小弟冲完凉后,从架上拿下一块毛巾递给他,要他揩干身子。我正弯下身去收拾铅
桶水瓢,小弟却将毛巾撂下,赤着身子便往外跑去,我赶快抢上前抓住他,捡起毛
巾,把他的下体围了起来,才让他走出澡房。我自己也打了一桶水,冲了一个冷水
浴。然后把小弟换下来的脏衣裤,跟我自己的一块儿泡在一只洗衣木盆里,并且洒
上了肥皂粉。阿巴桑对我还不错,有时我换下的衣服他也就一并洗了,不过一定要
头一夜泡过,刚换下的脏衣服,她是不受理的。等我回到房中,却看见小弟光着身
子,毛巾掉到地上,蜷卧在我的床上,睡着了。他的嘴巴半开着,嘴角在流着唾涎。
朦胧间,我伸出手去,搂到他的肩膀上。他的皮肤凉湿,在沁着汗水。他的背
向着我,双腿弯起,背脊拱成了一把弓。窗外已经开始发白了,透进来的清光,映
在他剃得青亮的头颅上。刹那间我还以为是弟娃躺在身旁。母亲出走的头一年,弟
娃跟我同睡一床,因为害怕,总是要我搂住他。后来我们长大了,弟娃仍旧常常挤
到我床上来,我们躺在一块儿,摆龙门阵。弟娃那时刚迷上武侠小说——是我引他
入门的——第一部看的是七侠五义连环图,整夜跟我喋喋不休议论起五鼠闹东京来。
他把自己封为锦毛鼠白玉堂,又派我做钻天鼠卢方。白玉堂年轻貌美,武功高,难
怪弟娃喜爱,而且白玉堂那一种老么的骄纵,弟娃原也有几分相似。冬天寒夜,我
们房间窗户漏风,冷气从窗缝里灌进来,午夜愈睡愈冷,双足冰冻,于是弟娃便钻
进我的被窝里,两人挤成一团,互相取暖,一面大谈翻江鼠智擒花蝴蝶。大概是由
于小时的习惯,当我朦胧睡去的当儿,总不禁要伸出手去,把弟娃搂进怀里。我拾
起床下地上的那块毛巾,替他把背上一条条流下来的汗水轻轻拭掉。我自己也处得
全身发热,汗津津的,而且喉头干裂,在发火,大概拜拜喝多了清酒,脑袋有点昏
胀。我爬起来,走到洗澡间打开水龙头去冲了一下头,喝了一大口冷水,回到房中,
天已大亮。小弟仍旧蜷着身子,睡得很熟。我拿了一件破衬衫,盖住他的下身,自
己穿上外衣,提着漱口盂,便下楼去买豆浆去了。外面满天满地的红火太阳,连早
上的风,都是热呼呼的。
我走到隔壁巷子的豆浆摊上,买了一漱口盂豆浆,两套烧饼油条。回到家中,
一上楼便听到我房中一阵嘻嘻哈哈。原来小玉、吴敏、老鼠都来了,三个人围住床
站着。小弟盘坐在床中央,赤身露体,咧着嘴在对他们憨笑。小玉三个人指指点点,
叽叽咕咕,好像在观赏动物园里的猴子似的。
“阿青,你那里找来这样一个小憨呆?”小玉见到我,拍起手笑得弯了腰,
“刚才我们进来,问他:”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谁知道他在床上站了起来,
捞起小鸡鸡便叫道:“嘘嘘’,吓得我赶忙跑过去端起你的脸盆来把他兜住!”
“你妈的,为什么不拿你的脸盆?”我骂道,地上我那只搪瓷盆里接了半盆黄
黄的尿液。
老鼠看见我手上的豆浆便要抢着喝,我一把推开他。
“是买给那个小家伙喝的!”我说道。
“嘿!”老鼠吱吱笑道,“阿青在养小汉子哩!”
吴敏却过去伸手摸了一摸小弟的头,笑道:“你们瞧,他的头光得真有趣!”
我把他们三人赶开,把一漱口盂豆浆递给了小弟。他捧起漱口盂一连喝了两大
口,很满足似的长长的吁了一口气。我把一套烧饼油条也给了他,他接过去,兴高
采烈的啃嚼起来。我正要开始吃另一套,没提防却让老鼠一把扣住了手腕子,把烧
饼狠狠地咬去了一大块。
“妈的耗子精!”我笑骂道,我把昨天晚上老龟头的公园里拍卖小弟的情形讲
给他们听。
“可恼呀,老贼!”小玉哇哇喊道。
“那个老不死!”老鼠满嘴烧饼,“等我拿根棒槌去狠狠捅他一捅!”
“他那一颈子的牛皮癣!”吴敏皱起了眉头。
原来小玉他们是来找我到东门游泳池去游泳的,三个人连毛巾都带来了。我说
游泳池里人挤人,水肮脏,有什么意思?不如到萤桥水源地,去河里泡泡,惬意得
多。三个人都欢呼了起来,连说怎么早没想到。
“这个小家伙怎么办?”我指着坐在床上的小弟说道,“我本来打算今天把他
送回家去的,可是他连家在哪里也说不清楚。”
小玉却走过去,拎到小弟一只耳朵,说道:“小乖乖,哥哥们带你到河里去洗
澡,洗鸟鸟,好不好?”
小弟愣愣望着小玉,满面惶惑。吴敏推过小玉,笑道:“小弟,我们带你到河
里去游水,这样游好么?”吴敏手划了两划,比给小弟看。
“爱——玉——冰——”小弟一个字一个字念道。
“好,好,好,我们去买爱玉冰给你吃!”吴敏拍着他的肩膀道。
小弟突地咕噜咕噜笑了起来,笑得前俯后仰,一颗青亮的头乱晃一阵。
“伊娘咧!”老鼠骂道,“分明是个小神经郎!”
我们一致决议,把小弟一同带去萤桥。我搜出一套旧衣服来给小弟穿上,一件
破白衬衫像外套似的罩在他身上,晃荡晃荡,一条卡叽裤长得拖到地板上,只好将
裤管卷起,用两个别针别上。没有鞋子,便让他打赤足。小玉他们是租了三辆脚踏
车骑来的。我们五个人,我载小弟,小玉载吴敏,老鼠打单,他的车后夹着我们的
毛巾。小弟坐在我车后,我命他搂紧我的腰。小玉的脚踏车骑得歪歪倒倒,差点撞
到安全岛上去。吴敏在车后直叫:“小心!小心!”
“摔不死的,吴小弟!”小玉喝道,“你割手都不怕,现在鬼叫鬼叫!”
老鼠骑的是一部跑车,坐垫耸起老高,他的屁股飞翘。老鼠尖起嘴在吹口哨。
一忽儿抢上前去摸小玉一把,一忽铆退到后面踢吴敏一下腿子。小玉的车摇晃得更
厉害了。小玉一头大汗,嘴里咒声不绝,什么话都骂了出来。小弟坐在我身后也乐
得呵呵笑了。我们打着,骂着,喊着,笑着,三辆脚踏车,浩浩荡荡,一路呼啸到
达萤桥水源地。下车后,大家的衣服都已湿透。
因为久未下雨,水源地一带的新店溪河水很浅,河面窄了许多,又露出不少沙
滩来,沙滩上大大小小星列着一颗颗灰黑的鹅卵石。近水处,却是一大片狗尾草,
一丛丛都在吐着大蓬的絮子,迎风摇曳,在烈日下,白得发亮。新店溪是台北惟一
一条尚未遭到严重污染的河了,河水还有些绿意。从前暑假,我总带着弟娃骑脚踏
车到水源地来游泳。两个人晒得像烫熟了的虾子,红头赤脸的跑回去。过了两天,
弟娃便开始褪皮,总是从先鼻尖起,一张鲜红的脸,露出个白鼻头来。我们趁着台
风来临以前,在水源地游个饱。台风一来,河水便混浊了,而且水位涨高,有漩涡,
便不能游了。我们几个人推着车子,下到岸边沙滩上,钻进了那片狗尾草里。草比
人高,躲在里面,岸上的人看不见我们。我们都脱下了外衣,只穿了一条内裤,一
个个从草丛里跑了出来,往河边走去。鹅卵石给太阳晒得滚烫,我们的光脚板踏在
上面,灼得刺痛,啊唷啊唷都喊了起来,连跑带跳,急往水边奔去。小玉穿了一条
大红尼龙三角裤,跑在最前面。老鼠赶上去,摸了他屁股一把,笑嘻嘻问道:“小
玉,你这条内裤是偷你老母的吧?”
小玉转身一脚踢到老鼠胯下,老鼠吓得赶快往后跳了两步。
“耗子精!”小玉喊道,“看小爷把你小卵蛋子踢出来!”
小弟走得慢,落在后面。大概沙滩上的石块太烫了,他走不稳,趔趔趄趄,一
跤跌坐在地上,啊啊乱叫。我回转身去,将他一把从地上拉起,拖着他直往水边跑
去。
到了岸边,小玉猛不防将老鼠推了个狗趴屎跌落水中。河边浅处都是淤泥,老
鼠一头栽下去,手忙脚乱,半天才挣了起来,双手抓满了烂泥,满头满脸糊着污黑
的泥浆,嘴里呸呸在吐着口水。我们都拍手哈哈大笑起来。老鼠气急败坏,连跌带
爬便要去捉小玉。小玉赶忙三脚两跳往河里跑去,一阵水花,便纵身往河心游去了。
小玉会游蛙式,很灵快。老鼠差劲,跟在后面,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