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我却又借故溜脱了。我在公园里才出道一个星期,便遇见了一个好心人,一个姓严
的中年人,他在西门町银马车当经理。他介绍我到银马车去当小弟,并且收容我到
他金华街的那间公寓里。他对我说:才出来还有救,陷下去就要万劫不复了。我穿
上了银马车雪白洁净的制服,托着咖啡、红茶、酸梅汤、芒果冰淇淋,十小时不停
脚的周旋在那些到西门町来看电影买东西的客人中间。到了第四天晚上,我在厕所
里悄悄的脱下制服,换上自己的衣裳,趁人不注意,从后门溜了出去。我从中华路
朝着小南门一直奔跑下去,愈跑愈快,一口气奔回到公园里,跳到莲花池畔的台阶
上。我突然起了一个逃走了念头,逃出王夔龙父亲那幢古老的官邸外面去。前些时
在新南阳看过一张美国西部片:《黑峡双枭》。是讲落为草莽出没峡谷的两兄弟哥
哥是亨利方达演的。两人一生抢劫为恶,最后被官兵追赶,哥哥掉进了流沙里,弟
弟伸手去救,一齐给拖进了泥淖中。两个人揪着扯着,慢慢沉沦下去,最后只剩下
四只手,伸在流沙外,拼命的在抓。我轻轻将龙子的手臂从我胸上挪开。他那根钉
耙似的手臂,压在我心口上,那样重,直往下沉,我觉得就如同黑峡谷里强盗哥哥
伸出的那只急切拼命的手一般,要将我拖进流沙里去似的。我悄悄的下了床,穿上
我那件破了洞的衬衫,走了出去。外面的铁闸大门上了锁。铁闸很高,门上耸着三
尺长黑色的铁戟。我费了很大的劲,才翻越出去,把小腿都刺出了血。
第九章
下午三点钟,台北市热得像一只走投无路的大癞毛狗,舌头吊得老长,在嗬嗬
的拼命喘息。阳光劈射下来,炙得人的头皮直发痛。我到圆环江山楼去找老鼠。他
在盛公的“派对”上跟我约好一同到新南阳去看《吊人树》。老鼠要请我的客,因
为前几天他做了一票,颇为得意。老鼠住在他哥哥乌鸦那里,就在晚香玉后面一栋
阁楼上,是晚香玉老鸨陈朱妹的房子。晚香玉那些妓女都在睡午觉,一间间幽暗的
黑洞,有些连帘幔也没有放下,隐隐约约看得到里面床上,躺着一堆堆黄黄白白的
肉。天气热,那些妓女都把外衣卸下,只穿着奶罩及三角裤,透出来一阵阵浓浊的
脂粉香及人肉味。我穿过走廊走进后院,在阁楼下吹了几下口哨,两短一长是我跟
老鼠、小玉、吴敏我们四个人之间的暗号。阁楼上一扇窗户倏地张开,探出一颗小
头来。老鼠笑得眯起了眼,龇牙咧嘴。他鬼鬼祟祟回头探望了一下,向我打了一个
手势,要我上去。我爬上一条极长极窄又暗又陡的石级,上面阁楼的门,却是紧闭
着的。呀的一声门开了一格缝,里面顿时有人厉声喝道:“什么人?”那是乌鸦的
声音。
“莫要紧,是阿青。”老鼠应道,向我咋了一下舌头。他打着赤膊,只穿了一
条黄白粗布的内裤,裤带奇长,打了一个蝴蝶结,还有一头吊到膝盖上,甩来甩去。
原来里面在赌牌九,密密的围了一桌子人,男男女女有八九个。门窗都关得严
严的,下了竹帘,开了灯,两把高脚电扇对面呼呼地来回吹着。赌钱的人都在抽烟,
一屋子的乌烟瘴气。陈朱妹正在推庄,哗啦啦奋力的洗着一副骨牌。她是一个胖大
的龟婆,身上只套着一件麻背心,一双肥大的奶子,甩浪浪的便吊到了桌面上;两
筒膀子粗黑,肉肉节节,像一对蹄髈一般,头上乌油油的梳了一只麻花髻,上面扣
着一副黄澄澄厚厚重重的金发卡,左边鬓上却插着一串玉兰花,花色都泛黄了。乌
鸦坐在天门上,一只腿蜷了起来,踏在长凳上,上身赤精大条,露出一叠叠虬盘起
伏的肌肉块子来,赤黑的背胛上,汗珠子颗颗黄豆一般大。乌鸦赌得一脸飞红,额
上的青筯都叠暴了起来,一双火眼,凶光外露。他一只手抻下去,不停的在抠着脚
丫子。乌鸦是个六呎开外的猛汗,身量慓悍魁梧,是晚香玉的保镳头目。老鼠说,
他哥哥乌鸦从前在三重镇打铁出身的,他喝醉了酒,钳起一块红红的铁,擂到老鼠
脸上便要烙他的嘴。牌桌上,男男女女,都赌得冒火了似的。男人全脱了上衣,女
人扎的扎头发,翻的翻领子,桌面上花花绿绿堆满了钞票。挨在乌鸦身边,穿着一
件粉红底滚豆绿边连衣裙的是乌鸦的姘妇桃花。桃花头上扎了一条洒花手帕,扎得
脑后一撮发尾子高高翘起,像鸭屁股一般。陈朱妹洗好牌,大家纷纷下注。乌鸦押
天门,厚厚的两叠钞票便摔了下去。陈朱妹板起一张扁平脸,一双关刀眉,高高扬
起,乌黑的厚嘴唇瘪成了一把弯弓,一脸杀气腾腾。她掷了骰子,把各家的牌推了
出去,等到大家一翻开,她才倏地大嘴一张,一口金牙闪闪发光,手上两张骨牌叭
的一下,猛拍到桌上,破口大喊:“至尊宝,三丁配老猴,通吃!”
几乎异口同声,桌上的男男女女,都骂了一声干!正当大家恨的恨,悔的悔,
摔牌的摔牌,吐口水的吐口水,陈朱妹却咕咕咕笑得像刚下蛋的老母鸡,扑到桌上,
展开两筒蹄子般的粗黑手臂,把桌面的钞票两扫便扫到她面前去了。乌鸦回过头,
跟桃花两人狠狠的互相埋怨了几句,两人的脸色都很难看。老鼠忙跟我挤了一下眼
睛,把我带到后面厨房里去。他告诉我,乌鸦他们赌得很凶,有时一晚输赢几万。
聚赌的人,各家妓女户的老鸨、保镳都有,还有一些熟嫖客。有时候赌红了眼,便
动起武来。有一次,一个流氓嫖客在骨牌上掐记号,给乌鸦当场抓住,一顿毒打,
把那个流氓打得下马颚都脱了节。
“等我服侍他们喝完了绿豆汤,我们再溜出去,”老鼠对我说道。厨房案上,
搁着一大锅绿豆汤,锅里浮着一块冰砖。老鼠伸出一只手指到那锅绿豆汤里搅了两
下,笑道:“够凉了,我们先来喝他两碗,受用受用!”
老鼠舀了两碗满满的绿豆汤,递了一碗给我。
“快喝,快喝,烂桃子看见,又要鬼叫了!”
老鼠把桃花叫烂桃子。他说桃花洗澡他去偷看,活像一只烂桃子。我们咕嘟咕
嘟一口气把绿豆汤喝光,老鼠嘴巴上黏了一圈绿茸茸的汤汁,他伸出舌头,上下一
转,竟舔得干干净净。他向我抢了一个鬼脸,吱吱的笑了起来,我踢了他一脚屁股,
喝问他道:“你这个小贼,昨晚在盛公‘派对’里你办了多少货,快从实招来!”
“嘘!”老鼠嘘了我一下,咧着一口焦黄的牙齿笑道,“你莫闹,我带你去看,
昨晚可捞到不少宝货!”
老鼠把我带到他房间里,那是厨房边一间只有四个榻榻米大的行李房,里面堆
满了破旧的箱子笼子,中间挤着一铺小竹床,房中没有窗户,热得像烤箱,闷着一
股霉臭。老鼠进去,捻亮了床头一盏四十烛光的小电灯。他钻进床底,拖出一只生
了黑锈的洋铁箱来,箱上锁着一把大铜锁,老鼠双手把那只洋铁箱捧起,紧紧搂在
胸前,对我笑道:“这是我的百宝箱。”
他从枕头套里掏出了一把钥匙,打开箱子,里面五颜六色,琳琅满目,全是老
鼠偷来的宝贝。他一样样全翻了出来,散得一床,好像小孩子摆家家酒一般:两副
太阳眼镜,一副金边的只剩下一面镜片子。五管自来水笔,派克五十一一支,派克
二十一三支,犀飞利一支。手表两只,一只铁达时,一只宝露华。打火机七枚,各
种牌子都有。六把大大小小的指甲剪,袖扣四副,领事夹两根,钥匙链两条,一金
一银,全生了锈。还了缺了齿的梳子数把,还有牛角靴拔,还有各式各样的瓶瓶罐
罐烟缸烟碟,不知名目的破铜烂铁一大堆。老鼠盘坐在床上,四周围着他的赃物,
他眉飞色舞的一件一件指着告诉我他的宝物的来历,每一件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人
时地一点也不差。那一对玻璃镂花的心形烟碟原来是摆在天使饭店的会客室里的。
那支银套犀飞利原是衡阳街成源文具公司柜台上的样品。两条钥匙链,一条是在日
新大戏院里摸到的,一条却是一个童军老师身上的,本来上面还挂了一枚口哨,老
鼠趁他熟睡的当儿便牵走了。至于那几个牛角靴拔,全是生生皮鞋公司的赠送品。
“这管钢笔拿去当掉算了,”我捡起那管金套子宝蓝笔杆的派克五十一说道,
“当出几个钱,咱们去吃吴抄手。”
“去你的!”老鼠猛一把劈手将那支派克笔夺过去,死命握在手里,“我才舍
不得呢!这支笔,是我最心爱的宝贝儿!”
老鼠将那管派克笔的金套在内裤上狠命的磨了几下,将汗污拭去。
“阿青,你吃过广东点心么?”老鼠擎着那管金套派克一面观赏着问我道。
“怎么没吃过?马来亚、枫林小馆都去过。”
“从前我还不知道杀骑马是什么东西呢。”老鼠突然感慨起来。
“那因为你是个土包子。”
“我怎么能跟你们比?”老鼠乜斜着眼睛瞅着,自怨自艾起来,“你和小玉、
小吴你们都是大牌,有那些大爷们请你们上馆子。我是除了卢胖子卢爷的聚宝盆,
什么大饭馆也没有去过就是上个月去过红宝石,吃广东点心。是黄先生带我去的,
黄先生那个人够意思的很!他点了一桌子的虾饺、烧卖、叉烧包,吃完又买了一盒
杀骑马给我带回来当早饭。他在高雄一家观光饭店当经理,还到高雄去玩呢。这支
派克五十一就是他的。”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贼,”我笑骂道,“人家对你好,你还要偷人家的东西。”
“你莫要瞎说!”老鼠拼命摇手抗议道,“我哪里是忘恩负义?我实在是心里
喜欢他这管笔,拿来玩玩,做纪念。反正他们有钱人,哪里在乎呢?”
“好吧,那你昨晚捞到多少宝贝,快点拌出来,大家分赃分赃。”
“好哥哥,昨晚可中了头彩!”老鼠拾起那只宝露华咧着嘴笑道,“这只表不
知是哪位大爷留在洗手间的,得来不费吹灰之力!瞧瞧,全自动,还有日历哪!”
老鼠摇了一摇那只宝露华,凑到我耳边。
“还有香烟呢?”
“什么香烟?”老鼠眨了一眨他那双小眼睛。
“你娘的,还装蒜!”我推了他一把,“昨晚我明明看见你一包一包的长寿往
屁股后头塞。还不快点拿出来招待哥哥,难道还要等我来搜贼赃不成?”
老鼠笑嘻嘻从草席下面摸出了一包压得扁扁的长寿来,我赶快一把抢走。他又
伸手到席子下面摸索了半天,掣出两包印了英文的锡纸包来。
“这两包不晓得是什么货色,是我昨晚从一个家伙后裤袋里摸出来的。大概是
咖啡精,我们去冲来喝。”
老鼠撕开一角,里面却战弹弹的跌出一只东西来,是一只米黄色的胶套子,像
只婴儿吮奶的胶奶头。我们两人都怔了一下,同时哈哈大笑起来。我一拳揍到老鼠
头上,笑得弯下腰去,骂道:“你这个下流贼,这种东西也去偷,不怕晦气!”
老鼠把另一包也拆了,一只大拇指上套上一只,对着摇来摇去,好像在玩布袋
戏一般。
“你莫笑,”老鼠说道,“这个东西,也值几个钱。回头我去卖给楼下那些嫖
客。对他们说:”美国货,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