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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子-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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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鞋,有镂着小洞的白皮鞋,有泥滚滚发着胶臭的运动鞋,还有几双赤裸裸的高跟
木屐。盛公家的客厅,十分宽大,容得下四五十人,可是里面一片黑压压都挤满了
人头。客厅中央那盏大吊灯,旋转出红、绿、紫三种颜色的灯光,配着唱机播放出
来《碎心花》的探戈节奏,转得偌大一间客厅,像只大水缸,各色水浪,波涛起伏。
一个个人的身上脸上,时红时绿,好像一群色彩艳异的热带鱼,在五颜六色的水波
中,载浮载沉。里面的人,都扯高了喉咙,叫着笑着跳着,可是谁也听不清谁的话。
因为客厅那座两吨半的冷气机,正开足了马力,轰轰的喷射,把人语笑声,镇压下
去。门窗关闭得紧,客厅里一径酝着一股清一色浓浊的男人味。
  主人盛公坐在客厅一端凸起的台上一张檀木的太师椅上,居高临下,睁着他那
双老眊的眼睛,既感兴味又无可奈何的瞅着那一群暖烘烘的青春肉体,半刻也不肯
安分的蹦跳着,飞跃着。盛公穿了一件黑丝绸香港衫,左边胸袋上绣着一朵醉红的
海棠花。头上残剩的一撮稀发,一绺绺梳得妥妥帖帖的覆在头顶上。因为常年风湿,
盛公的背一径痛得弯成一把弓,背后衬着两只软泡泡的黑丝绒的椅垫。盛公的万年
青电影公司刚推出一部文艺片《灵与肉》,轰动港台,创下近年来的票房纪录。盛
公心花怒放,便开起“派对”,来庆祝《灵与肉》的成功。连电影中那支主题曲《
碎心花》也得了一个大奖。盛公对我们,确实是慷慨的。时常无缘无故,他会叫一
桌酒席,让我们吃得兴高采烈,他夹在我们中间,拍着我们的背,说道:“能吃就
吃吧,孩子。像我,连块排骨都啃不动啰。”盛公镶了一口的假牙,只能吃虾仁蒸
蛋、鸡血豆腐。盛公喜欢诉说他过去辉煌的故事:他从前在上海,是天一公司的台
柱小生,跟徐来、王人美都配过戏。他说徐来最美,不愧是标准美人。他把他从前
那些剧照拿出来,给我们看,我们都笑了起来。盛公悻悻然喝道:“笑什么?!难
道你们还不相信这就是我么?”我们确实不相信,相片里那个年轻英俊,眉眼灵秀
的男人,竟会变成一个瘪嘴驼背的丑老头,上次盛公开“派对”,我们吃完喝完,
大家成群结队,一哄而散,谁也不肯留下来陪盛公消夜,喝红枣桂圆汤,听他那些
讲了又讲的古老故事。在空旷的客厅里,盛公独自颓然靠在太师椅上,茶几上,烟
尸酒罐,糖纸瓜子壳,堆积如山。盛公突然感伤起来,淌下了两滴衰老的眼泪,对
杨教头慨叹道:“杨胖子,老来无子,到底是凄凉的。”
  杨教头是盛公惟一的知己,盛公的感慨,只有他才能了解。
  “算了吧,盛公,”杨教头安慰他道,“养儿子,不孝顺,也是枉然!”
  “那块料还不错。”盛公转向左手凳子上的杨教头说道,他正觑着老眊的眼睛,
指向人群中一个身着火红紧身衫的少年。少年的身材很帅,长腿细腰,一个倒三角
的胴体,宽厚的胸膛上,两块胸肌嚣张的隆起。少年扬面昂首,左顾右盼,一副目
中无人的狂态,都堆在他那似笑非笑,上挑的嘴角上。盛公识人,《灵与肉》中的
男主角林天,一经他提拔,登时平步青云,熠熠的便红了起来。
  “那个骚东西么?”
  杨教头用扇子遥点了红衣少年一下,歪过头去,凑到盛公耳下,报告了一段少
年的履历:华国宝,人都叫他华骚包,一天到晚爱亮出他身上那几斤健身房练出的
肌肉来。读过一年艺专,便自以为是电影明星了。是个刁狂无比的浮滑少年。然而
人却聪明绝顶,也有才,倒真是一块料!看见么?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戴着一
顶巴黎帽的,他是谁?是阳峰哪,《悲情城市》,《心酸酸》,从前台语片那个过
了气的红小生。他整日在小华身后,就好像在追逐自己的影子一般。这两年阳峰的
魂只怕也给他磨掉了,供他吃、供他住、供他读书。华国宝却冷冷的说道:“我并
不稀罕!”
  老鼠在人群中窜来窜去,趁人不觉,从茶几上攫走了那包还未开封的“长寿”,
迅速的塞进了裤子后面的口袋里,又抗日 到那张大理石面的八仙桌边,从一只朱
漆的四色糖盒里,狠狠的抓起一大把金银纸包着的巧克力,正要往胸袋放,却让聚
宝盆的卢司务一把捉住了手梗子。老鼠咧着一口焦黄的牙齿,无奈的笑道:“卢爷,
要吃糖么?”卢胖子笑得像尊欢喜佛,大肚子顶到老鼠的胸上:“糖,我不要吃,
我倒想啃你的骨头!”
  吴敏那张脸变得愈加苍白了,他退缩到客厅远远的一角,闪躲到那架卍字乌木
屏风后面去,掏出手帕,揩拭他额上的冷汗。他左手上的绷带还没有除去,白白的
一圈,套在腕上,手铐一般。张先生刚跨了进来,他穿了一套很体面天蓝色沙市井
的夏天西装,头发抿得一丝不苟,下马剃得铁青,他右边嘴角拖着的那一道深纹,
在红艳艳绿森森的灯光下,如同一条阴黑的刀痕,斜横在那里,好像一径在凶残的
微笑着似的。萧勤快跟在他身后,浓眉大眼,茁壮得像头小公牛,见了人便咧开他
的厚嘴唇,得意的笑道:“我们刚到华声去看戏:《灵与肉》。”
  心脏科的名医史医生正伸出手去,按了一按三水街小么儿花仔的胸脯,说道:
“花仔,你的心长歪了,难怪你这个人也是歪的。”史医生常常要我们到他的永乐
诊所去检查身体,他给我们义诊,连金霉素也是赠送的。史医生的诊所里有人送他
一块匾:仁心仁术。他确实是一个仁医,非常关心我们的健康,常常给我们讲解卫
生知识。
  铁牛叉着腰,敞着胸,企立在那里。一头铁硬的怒发,根根倒竖。一条黑帆布
的腊肠裤,箍得腿上的肌肉波浪起伏。皮带也不系,裤头滑得低低的,全身都在暴
放着野蛮的男性可是艺术大师说,他在铁牛的身上,终于找到了这个岛上的原始生
命,就像这个岛上的台风海啸一般,那是一种令人震慑的自然美。他替铁牛画了好
几张画像,他说,那才是他真正的杰作。艺术大师非常鄙薄那一群大学生,“文明
和教育,把他们的生命力都 伤了,”他冷笑道,“他们像什么?一束塑胶花!”
然而那群大学生却独自围成了一个小圈圈,嘴里夹着洋文,沾沾自喜的在跳着探戈
的花步。
  在盛公这间门窗紧闭、帘幕低垂、冷气机开得轰轰响的客厅里,我们一个个都
放浪形骸的蹦跳起来。愈跳愈慓悍,愈猖狂,一个个都夸张的笑着,叫着,好像在
向外面那个合法的世界挑战、报复一般。在那转得忽红忽绿的灯光下,我看到了盛
公那张衰老无奈的脸,阳峰那张追悼哀伤的脸,华国宝那张狂傲的脸,吴敏那张苍
白的脸,张先生那张一径浮着一抹凶残微笑的脸。这一张张年老的、年轻的、美貌
的、丑陋的脸上,都漾着一股若有所失的暧昧神情,好像都在企图遮掩什么似的,
遮掩一些最黑暗最黑暗的隐痛?一颗常年流着血不肯结疤的心?在那盏旋转灯下,
我又看到了那张古铜色高额削腮的脸立在我面前的是那个头一次带我到瑶台旅社去,
小腹练得铁板一般硬的中学体育教员,他正朝着我,伸出了他那筯络崎岖的手臂来。
在旋转灯下,我看见一只只的手:吴敏那只绑着白绷带受了重创的手,老鼠那只被
烟头烙起了燎泡的手,阳峰那只向华国宝伸了出来而又痛苦迟疑缩了回去的手。在
这个封闭拥塞的小世界里,我们都伸出了一只只饥渴绝望的手爪,互相凶猛的的抓
着、(扌汇)着、撕着、扯着,好像要从对方的肉体抓回一把补偿似的。体育教员
那只手,像钢爪一般,一把扣住我的右腕,拶得我的手骨直发疼。他是那样急切的
望着我,红丝满布的眼里,好像又有千言万语要向我倾吐一般。我闻到他呼吸里喷
出的酒味,他又醉了,就像那天夜里一样,醉得口齿不清,向我倾诉了一大堆他的
伤心历史。那样一个北方大汉,竟会恸哭得令人手足无措。我感到非常尴尬,我实
在不忍见到那张古铜色醉脸上泪水纵横的模样。在人堆中,肉磨着肉,我盲从奋力
的蹦着跳着,一阵突如其来莫名的悲哀,千钧压顶陡然罩了下来。我觉得客厅里的
氧气好像骤然抽掉,胸口一闷,令人窒息起来。我猛地挣脱了体育教员钢爪似的手,
奋力推开人堆,窜逃到客厅外面去。在客厅门口,我从那堆混杂的鞋子中,找到了
我那双打着铁钉张了口的皮靴子。
  午夜,公园里热浓的空气稍稍清凉下来,那丛樟木林子,正在喷吐着一蓬蓬沁
人脑脾的辛香。十七的月亮比十五的又昏黯了些,托在最高那棵大王椰的顶上,如
同一团烧得快成灰烬的煤球,独自透着晕红晕红的余晖。四周沉寂,只有莲花池那
边的台阶上,传来剁,剁,剁,一声又一声孤独的步音,焦灼、迫切,渐渐消失到
远方,蓦地回头,却又转身过来,愈来愈急,愈来愈响。他那高大的身影,穿过来,
穿过去。嶙峋、突兀,从台阶这一端蹭蹬到台阶那一端,无休无止的在徘徊,在踟
踌,直到他跟我撞了个照面,他才倏地煞住了脚,一双钉耙似的长手臂扣到我的肩
上,他那双炯炯的眼睛,逼视着,如同原始森林中的两团野火,猛的跳跃了起来。
  “我一直在找寻你,阿青,找了好久了。”
  “他们都说是我杀害了他,是么?”
  黑暗中,龙子的声音,好像久埋在地底的幽泉,又开始汩汩的涌现上来。
  “我杀死的不是阿凤,阿青,我杀死的是我自己。那一刀下去,正正插中了我
自己的那颗心,就那样,我便死去了,一死便死了许多年”
  我们两个人,肩靠着肩,躺在一铺垫着浸凉藤席的沙发床上。在南京东路三段
的一条巷子底,王夔龙父亲那幢日据时代金留下来的古旧的官邸里,我们躺在龙子
从前那间临靠后院的卧房内。床脚下,点着一饼浓郁的蚊烟香,香烟袅袅上升,床
头的纱窗外,几扇芭蕉的阔叶,黑影参差,忽开,忽合,在扫动着,院子里有夏虫
的鸣声,颤抖,悠扬,一声短,一声长。
  “许多年,我藏在纽约的曼赫登上,中央公园斜对面七十二街一座公寓大厦的
小阁楼里,变成了一个不见天日的野鬼。白天,我躲在百老汇一家地窖酒吧里,打
零工,赚些零用钱。到了深夜,到了深深的夜里,我才露面,开始在曼赫登那些灯
光灿烂,行人绝迹的街道上流荡起来,从四十二街一直走到第八街,走到两条腿酸
疲得抬不动了,我便在华盛顿广场的喷水池边,坐了下来,坐在那里,坐到天明。
有时候,我乘地下车,在纽约的地底下,横冲直闯,从一路车换到另一路,一直乘
到方向完全迷失,才从地底下爬出来,跨入一片完全陌生的黑暗地带,在那些黑影
幢幢的高楼中间,盲目的乱转起来。有一次,半夜三更,我闯进了哈林黑人区。那
个夏天,黑人暴动,每夜都有警察在跟黑人揪斗,那晚我走到一团黑漆漆的人群中
间,也给警察拳打脚踢赶上了警车,捉到拘留所去。可是那时我并不懂得害怕,因
为我一点感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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