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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女闲聊录-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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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林白本人是意义重大的,而且也深刻地触及到当代创作的某些根本性的问题。
  二
  马克思在《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中论述复辟时代的法国农民,说:“他们无法表述自己;他们必须被别人表述。”爱德华·萨义德把这句话放在《东方学》的扉页。我在这里也借用这句话,来讨论底层表达和民间叙述的问题。
  无论从压迫他们还是从解放他们的意义上,底层民众长期以来被视为没有能力表述自己,他们被称为“沉默的大多数”。沉默,不说话。
  可是,他们真的不说话吗?
  当“说话”这个词换成“表述”、“表达”、“叙述”的时候,似乎就有理由把他们描述成“沉默”的了。也就是说,虽然他们说话,可是他们的说话够不上“表述”、“表达”、“叙述”的程度,他们的说话不“规范”,没有太大的“意义”和“价值”。说得更直白一点,就是,他们的话不是话。
  那么,谁的什么样的话才算是话?是谁怎么规定了什么样的说话才“规范”,才有“意义”和“价值”,才够格称得上是“表述”、“表达”、“叙述”?
  关于表达的权力机制在漫长的历史中被建构起来,并且不断地被建构着、调整着、巩固着。在这一整套复杂的大系统中,文学更是通过对其“特殊性”的强调,被视为非同一般“表述”、“表达”、“叙述”的话语,只有少数具有特殊才能的人才可能掌握和使用这套话语。越是强调“特殊性”,它的排斥性就越强;排斥性越强,“特殊性”也就越突出。文学为什么总是喜欢讨论“什么是文学,什么不是文学”之类的问题呢?其中的一个秘密就藏在这里。
  我想《妇女闲聊录》也会面临这样的问题。它打破了那种农民不会说话、只能由别人代他们说话的假设,让一个到城里打工的妇女直接开口。这一开口,就滔滔不绝,神色飞扬。她讲现实境遇、留存在个人记忆中的历史、村庄的人与事、当地的风俗和事物,散漫无际,却也像流水和风一样,浑然天成。文人作文,师法流水和风,“随时随处加以爱抚,好像水遇见可飘荡的水草要使他飘荡几下,风遇见能叫号的窍穴要使他叫号几声,可是他依然若无其事地流过去吹过去,继续他向着海以及空气稀薄处去的行程。”(周作人《〈莫须有先生传〉序》)真正能够达到这个境界的文人,恐怕少而又少;不是文人的木珍,倒庶几近之。她不是文人,不要作文;她开口说话,也并不关心“规范”、“意义”和“价值”,她本就是闲聊而已。

如果文学不是“上升”的艺术,而是“下降”的艺术(张新颖)(2)
  闲聊而且是妇女闲聊,东家长西家短,陈谷子烂芝麻,柴米油盐酱醋茶,养猪贩牛生孩子,说出来就被风吹走了;林白却把它们整理成文字,而且要让这样粗俗的东西登上文学的大雅之堂,这不是冒犯么?这当然是冒犯。把自己封闭在“特殊性”的圈子里反刍着优越感和艺术性的文学,太需要冒犯了。如果能够冒犯出一个缺口,连通真切的生活和辽阔的世界,那就太好了。在我有限的阅读中,我并不能举出几部当代作品来,使我能够像读《妇女闲聊录》时那样真切地贴近当代中国的农村、农民,能够真切地感受到那些以各种各样方式活 着的人的心——虽然木珍们并没有直接讲述他们的心灵史;我也并不能找出几部作品来,像木珍的闲聊那样朴素、自由、鲜活。木珍说话,我们没见她的样子,但从她的讲述里就看得出是眉飞色舞;当今文学的叙述,唉,如果该达到眉飞色舞的状态就能够达到眉飞色舞的状态,那我们的文学就会有魅力得多。
  2004年9月2日

卷一 回家过年
  她说她外面做鸡呢,有的是钱。跟她妈买了金戒指金项链,我就说我不晓得。

目录
  林 白
  卷一:回家过年
  卷二:从小到大记得的事
   卷三:王榨(人与事)
  卷四:王榨(风俗与事物)
  卷五:现在
  另卷:在湖北各地遇见的妇女
  后记:世界如此辽阔
  为什么要踏遍千湖之水
  为什么要记下她们的述说
  是谁轻轻告诉你
  世界如此辽阔
  时间:2004年三月                                                                                                                    地点:北京东四十条                                                                                                                   讲述人:木珍,女, 39岁

第一段 坐火车
  过完年坐火车来北京,车上没水喝,笔直(一直)没有。大家都带的可乐,我也带可乐,在滴水车站旁边买的,让我弟弟买的,可能是五块钱一瓶,没喝完。一块来的有七个人,做木工的,油漆工,做缝纫的。王榨一个女的 ,她弟弟在北京开服装厂,做羽绒服,是麻城的,在火车上坐在一块儿,她身上穿的羽绒服可能就是这个厂出的,质量不好,羽绒蹭得到处跑,妯娌两人,衣服都一样,羽绒从针眼里跑出来,到处都是白的,满身都是。那女的,带她外甥女到厂里干活,去了肯定有活干,收入多少不知道,她不是王榨的。
   在火车上饿了就吃咸鱼,我和那女的都是吃鱼,家里带的。她吃武昌鱼,我吃胖头鱼。她拿着一大块啃,没啃完,渴了就喝水,带了苹果、鸡蛋、香肠,糖、饼干、蛋黄派,都有人带。我就带了苹果和鸡蛋和鱼。在车上打扑克,打七,两付扑克,108张,后来借给人家一付,剩一付,就打斗地主。
  回去的时候车上没暖气,冻得要死,冻死人了。我就想,到了下一站,要是近一点,我就马上回北京。后来穿上两双袜子,两件大衣,还不怎么好,脚就跟放在冰上一样。临时加的车,硬卧车改成硬座车,84块钱一张票,加上五块订票费。
  回去的车上没上厕所,来的时候挤了一趟厕所,排队,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滴水的人最多,后来黄岗、麻城上来的人都一路站着,以后上车的都一路站着,到了坝州,全下光了,就有位置了。
  晚点了两个多小时,本来七点半就该到北京的,我们的车晚了,就等人家的车过去,才让我们进站,坐了快十八个小时。

第二段 小王作俏想要钱
  过年小王(木珍的丈夫)躺了好几天,二十八下午就躺着不起来,不干活,也不说话。就想要钱,他不说,我也不知道,这是他做俏(闹别扭)。后来大姐说我才知道。他跟我大姐说的,大姐打电话告诉我妈,我妈再告诉我,我才知道。后来给了钱他就好了。
  三十晚上,我给孩子压岁钱,一人一百,给他五十,我还说,我嫁过来十几年了,你还没给过我一分钱压岁呢,我们那叫压金钱。我说我一下子给你五十,他说这钱我留着,留着 充手机卡去。
  三十下午吵了一架,他把椅子举起来,我一点都不慌,他没敢打我,把椅子摔跨了。他就说他要出去,要跑掉,不在家了,我就想,有你没你都一样。他就找衣服,我就赶紧进去,把钱拿在手上再说。我怕他把钱拿走了,我就没钱花了。拿到钱我就不怕,你爱上哪你就上哪。
  他找衣服,村里的嫂子扯着他,让他别走,我说你别扯了,他走不了,最多就在王榨。后来那嫂子就不扯了。他就一直在屋里八门儿(到处)找他的衣服。我在那扫地,跟老嫂说,他跑不了,能跑到哪儿去。他都没钱,往哪跑。要是我还跑得了。
  落了(后来)他根本就没出房门,又躺下了。七筒(儿子的外号)吃完中午饭,没有叫他,七筒自己就把门口的土弄好了。我和小王吵的时候,七筒正好也在那,他说,让我学手艺,我学个鸡巴!他二妈说:这你不管,与你不相干。
  儿子很好,上山打了很多柴,放到二楼码得好好的,小王不管,全是七筒弄的,贴对联,也是我和儿子,女儿不知上哪儿去了,宠坏了,她就比七筒小一岁。我边做饭边贴对联,七筒烧火,我买的对联,大门的六块钱一幅,大的长的,在三店买的,一共买了十四块钱的,门斗都有。去年兄弟媳妇贴了一个短的,她不甘心,今年非得跟我一起去,她也要买一样长的。
  后来那椅子摔跨了,他又钉上了。最后出来,钱全给他了,女儿上学的钱我交了,剩下的钱全部给他了。不给我就怕他打女儿,七筒出来了,他也打不着,不怕。2002年还是2001年,他把女儿的脚都打坏了,在床上躺了两天。女儿脾气倔。他没钱花就拿女儿出气,说女儿老要钱花。
  我弟说,他去年卖鸭子,有一千多块呢,就不知道这钱上哪去了。肯定是给他的相好了,上次他还要向我弟借钱,我让不要借给他了,他老想他借,让我还。以前我伯(爸爸)还喜欢他的,现在,我伯看见他恨不得一口吃掉,不理他了。

第三段 初一小王想见他的相好
  再就是初一,我在家包包面,拜年,先上庙里,王榨除了土地庙,还有两个庙,先上林师傅那个庙,慈灵观,就是每个人给十块钱,每个菩萨面前磕个头,大人小孩磕,林师傅把供菩萨的苹果,每个孩子给一个。我们就喝点茶,往年是米酒,今年是茶。再回来吧,就是自己屋里,像玩龙灯似的,一帮人,就家里留一个人。
  又上那个庙,我都没记住叫什么庙,我说不去算了,他妈信佛,去年跑到庙里,要在那 过年不回来,不是我不在家吗,大嫂二嫂去接她回过年,她不回。过完年她才回。去年初一上那拜年去,一大帮人。
  今年我说不去了,小王老说要去要去,我就说,你是不是想看一眼冬梅(他的相好)啊?
  我说去年去了,那是因为你妈在那,今年去干吗呀?你无非就是想看一眼冬梅呗!那就走呗,去呗!
  他说:算了算了,我就不去了,你们去!
  我说走吧,一块去,免得你老想着。
  就去了,见着了冬梅了。去年不是一大帮人去了吗,全都上她家去了。小王跟冬梅还挺有默契的,冬梅一拿炮竹,一撑出来,小王就知道接过来放。
  他大嫂还有意瞟了我一眼,我就装傻,装自己没看见。后来回家我说:你们俩还挺好的。他说我瞎说。他不承认,他说人家给你你不放啊。
  我说大哥也在那啊,他怎么不接。他说我话无脾味(无聊的意思)。
  所以今年我说,上庙里可以,但是不要去冬梅她家。他说他也没想去啊。回的时候冬梅就在门口站着,到家了我就说,这下舒服了吧。看见了吧。每句话我都是笑着说。

第四段 今年的年货
  二十九,我就上马连店办年货,买了饼干,五斤,四块钱一斤,云片糕,也是四块一斤,葡萄干,六块钱一斤,还有白瓜子,也是六块钱一斤,都买了两斤。还买了   瓜子,一口袋,再买了蚕豆,还,有山楂片,蚕豆便宜,两块一斤,山楂片七块钱一斤,还买了一袋苹果,十三块钱一袋。两袋奶粉,十五一袋,什么牌子都忘了,里面是单个包装的。
  肉小王在家已经买了,酱油味精还有健力宝,五块一瓶,买了四瓶。霞牌龙须酥,买了 六盒,全都是吃的。瓜子炒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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