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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说,自杀基因即使能传播,也最多只能传播一代,然后就自生自灭了。我
说得对不对?”
常力鸿沉思一会儿,点点头。没错,吉明的论断异常坚实有力,完全可信。
但他心中仍有说不清的担忧。他也十分恼火,去年吉明没有把全部情况和盘托出,
做得太不地道。不过他无法去埋怨吉明,归根结底,这事只能怪自已的愚蠢,怪
自已孤陋寡闻,怪自已不负责任考虑不周全,有一点是肯定的。经过这件事,他
与吉明之间的友谊是无可挽回了。送吉明走时,他让妻子取出那一千美元,冷淡
地说:“上次你留下这些钱,我越想越觉得收下不合适。务必请你收回。”
常力鸿的妻子耷拉着眼皮,满脸不情愿的样子。她肯定不想失去这一千美元,
肯定在里屋和丈夫吵过闹过,但在大事上她拗不过丈夫。吉明知道多说无益,苦
笑着收下钱,同两人告辞。
此后两人的友谊基本上被冻结了,但生意上的联系没有断。因为这种性能极
优异的麦种已在中原地区打开了市场,订货源源不断。吉明有时解气地想,现在,
即使常力鸿暗地里尽力阻挠订货,他也挡不住了!
到第二年的5 月,正值小麦灌浆时,吉明又接到常力鸿一个十万火急的电话
:“立即赶来,一分钟也不要耽误!”吉明惊愕地问是什么事,那边怒气冲冲地
说:“过来再说!”便“啪”地挂了电话。
吉明星夜赶去,一路上心神不宁。他十分信赖MSD 公司,信赖公司对魔王麦
的安全保证。但偶尔地、心血来潮地,也会绽出那么一丝怀疑。毕竟这种“断子
绝孙”的发明太出格了,科学史上从来没有过,会不会……他租了一辆出租,赶
到出事的田里。在青色的麦田里,常力鸿默默指着一小片麦子。它们显然与周围
那些生机盎然的麦子不同,死亡之火已经从根部悄悄漫上去,把麦秆烧成黄黑色,
但麦穗还保持着青绿。这给人一种怪异的视觉上的痛苦。这片麦子范围不大,只
有三间房子大小,基本上布成一个圆形。圆形区域内有一半是病麦,另一半仍在
茁壮成长。
常力鸿的脸色阴得能拧下水儿,目光深处是沉重的忧虑,甚至是恐惧。吉明
则是莫明其妙,端详了半天,奇怪地问:“找我来干什么?很明显,这片死麦不
是MSD 的魔王麦。”
“当然不是,是本地良种,豫麦41。 ”
“那你十万火急催我来干什么?让我帮你向国外咨询?没说的,我可以……”
常力鸿焦急地打断他:“这是种从没见过的怪病。”他瞅瞅吉明,一字一句
地说,“去年这里正好种过自杀麦子。”
吉明一愣,不禁失声大笑:“你的联想太丰富了吧。我在专业造诣上远不如
你,但也足以做出推断。假如——我是说假如——自杀小麦的自杀基因能够通过
异花传粉来扩散,传给某几株豫麦41号麦子,这些被传染的麦子被收获,贮到麦
仓里,装上播种机,然后——有病的麦粒又恰巧播到同一块圆形的麦田?有这种
可能吗?”他讪笑地看着老同学。
“当然不会——但如果是通过其它途径呢?”
“什么途经?”
“比如,万一自杀小麦的毒素渗透出来,正好污染了这片区域?”
“不可能,这种毒素只是一种蛋白质,它在活植株中能影响生理进程,但进
到土壤中就变成了有机物肥料,绝不会成为毁灭生命的杀手。老同学,你一定是
走火入魔了!一小片麦子的死亡很可能是其他原因造成的,你干吗非要和MSD 过
不去呢?”
常力鸿应声道:“因为它的自杀特性叫人厌恶!”他恨恨地说:“自杀小麦
——这是生物界中的邪魔歪道。当然,你说了很多有力的理由,我也相信,不过
我信奉这一点;世界上没有绝对安全的防范。既然这么一个邪魔已经出世,总有
一天它会以某种方法逃出来兴风作浪。”
“不会的……”
“你肯定不会?你是上帝这是老天爷?”常力鸿发火了,“不要说这些过天
话!老天爷也不敢把话说得这样满。”停停,他放缓语气说:“我并不是说这些
麦子一定是死于自杀毒素——我巴不得这样呢。”他苦笑道,“毒素致死并不可
怕,最多就是种过自杀小麦的麦田嘛。更怕它们是靠基因方式传播,那样,一个
小火星就能烧掉半个世界,就像黑死病、艾滋病一样。”
他为这种前景打了一个寒颤。吉明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这是不相信。这种
小麦已经在不少国家种过多年,从没出过什么意外。不过,听你的。需要我做些
什么?
“请你立即向MSD 公司汇报,派专家来查明此事。如果和自杀种子无关,那
我就要烧香拜佛了。否则……我就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他苦涩地说。
“没问题。”吉明很干脆地说,“我责无旁贷。别忘了,虽然我拿着美国绿
卡,拿着MSD 的薪水,到底这儿是我的父母之邦啊。你保护好现场,我马上到北
京去找MSD 办事处。”他笑着加了一句,“不过我还认为这是多虑。不服的话咱
们赌一次东道。”
常力鸿没响应他的笑话,默默同他握手告别。吉明坐上出租,很远还能看见
那个佝偻的半个身体浮现在麦株之上。
电梯快速向银都大楼二十七层升去。乍从常力鸿那儿回来,吉明觉得一时难
以适应两地的强烈反差。那儿到处是粗糙的面孔,深陷的皱纹。而这里,电梯里
的男男女女都一尘不染,衣着光鲜,皮肤细腻。吉明想,这两个世界之中有些事
难以沟通,也是情理之中的。
MSD 驻京办事处的黄得维先生是他的顶头上司。黄很年轻,三十二岁,肚子
已经相当发福,穿着吊裤带的加肥裤子。他向吉明问了辛苦,客中透着冷漠,吉
明在心中先骂了一句“二鬼子”,他想自已在MSD 工作八年,成绩卓著,却一直
升不到这个二鬼子的位置上。为什么?这里有一个人人皆知又心照不宣的小秘密
;美国人信任新加坡人、台湾人、香港人(虽然他们都是华人)远甚于大陆中国
人。尽管满肚子腹诽,吉明仍恭恭敬敬地坐在位年轻人面前,详细汇报了中原的
情况,“不会的,不会的,”黄先生从容地微笑着,细声细语地列举了反驳意见
——正是吉明对常力鸿说过的那些,吉明耐心地听完,说:“对,这些理由是很
有力的。但我仍建议公司派专家实地考察一下。万一那片死麦与自杀种子有关呢?
再进一步,万一自杀特性确实是通过基因方式扩散出去呢,那就太可怕了。那将
是农作物中的艾滋病毒!”
“不会的不会的。”黄先生仍细声细语地列举了种种理由。吉明耐心地听完,
赔笑道,“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不过,是否向总部。。。。。。”
黄先生脸色不悦地说:“好的,我会向公司总部如实反映的。”他站起身来,
表示谈话结束。
吉明到其它几间屋子里串了一下,同各位寒暄几句,他在MSD 总共干了八年,
五年是在南亚,三年是在中国。但他一直在各地跑单帮,在这儿并没有他的办公
桌,与总部的职员们大都是工作上的泛泛之交,只有从韩国来的朴女士同他多交
谈了一会儿,告诉他,他的妻子打电话到这儿问过他的去向。
回到下榻的天伦饭店,他首先给常力鸿挂了电话,常力鸿说他刚从田里回来,
在那片死麦区之外把麦子拔光,建立了一圈宽一百米的隔离环带。他说原先曾考
虑把这个情况先压几天,等MSD 的回音,但最终还是向上级反映了,因为这个责
任太重!北京的专家们马上就到。他的语气听起来很疲惫,带着焦灼,透着隐隐
的恐惧。吉明真的不理解他何以如此——他所说的那种危险毕竟是很渺茫的,死
麦与自杀基因有关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嘛。吉明安慰了他,许诺一定要加紧催促那
个“二鬼子”。
随后他挂通旧金山新家的电话,妻子说话的声音带着睡意,看来正在睡午觉,
移民到美国后,妻子没有改掉这个中国的习惯。这也难怪,她的英语不行,到现
在还没找到工作,整天在家里闲得发慌。妻子说,她已经找到两个会说中国话的
华人街邻,太闷了就开车去聊一会儿。“我在努力学英语,小凯——我一直叫不
惯儿子的英文名字——一直在教我。不过我太笨,学得太慢了。”停了一会儿,
她忽然冒出一句,“有时我琢磨,我巴巴地跑到美国来蹲软监,到底是图个啥哟?”
吉明只好好言好语地安慰一番,说再过两个月就会习惯的。“这样吧,我准
备提前回美国休年假,三天就会到家的。好吗?不要胡思乱想。吻你。”
常力鸿每晚一个电话催促。吉明虽然心急如焚,也不敢过分催促黄先生。他
问过两次,黄先生都说:马上马上。到第三天。黄先生才把电话打到天伦饭店,
说已经向本部反映过了,公司认为不存在你说的那种可能,不必派人来实地考察。
吉明大失所望。他心里怀疑这家伙是否真的向公司反映过,或者是否反映得
太轻描淡写。他不想再追问下去,作为下级,再苦苦追逼下去就逾礼了。但想起
常力鸿那副苦核桃般的表情,实在不忍心拿这番话去搪塞他。他只好硬起头皮,
小心翼翼地说;“黄先生,正好我该回美国度年假。是否由我去向总部当面反映
一次。我知道这是多余的小心,但……”
黄先生很客气地说:“请便。当然,多出的路费由你自己负担。”“啪”挂
了电话。吉明对着听筒愣了半晌,才破口大骂;“X 你妈个二鬼子,狗仗人势的
东西!”
拿久已不用的国骂发泄一番,吉明心里才多少畅快了一些,第二天,他向常
力鸿最后通报了情况,便坐上去美国的班机。到美国后,他没有先回旧金山,而
是直奔MSD 公司所在地Z 市。不过,由于心绪不宁,他竟然忘了今天恰好是星期
天。他只好先找一个中国人开的小旅店住下。这家旅店实际是一套民居,老板娘
把多余的二楼房屋出租,屋内还有厨房和全套的厨具。住宿费很便宜,每天二十
五美元,还包括早晚两顿的免费饭菜——当然,都是大米粥、四川榨菜之类极简
单的中国饭菜。老板娘是大陆来的,办了这家号称“西方招待所”的小旅店,专
门招揽刚到美国、经济比较窘迫的中国人。这两年,吉明的钱包已经略为鼓胀了
一点儿,不过他仍然不改往日的节俭习惯。
饭后无事,吉明便出去闲逛,这儿教堂林立,常常隔一个街区就露出一个教
堂的尖顶。才到美国时,吉明曾为此惊奇过。他想,被这么多教堂所净化了的美
国先人,怎么可能建立起历史上最丑恶的黑奴时代?话说回来,也可能正是由于
教堂的净化,美国人才终于和这些罪恶告别?
他忽然止住脚步。他听到教堂里正在高唱“哈里路亚”。这是圣诞颂歌《弥
赛亚》的第二部分《受难与得胜》的结尾曲,是全曲的高潮。哈里路亚!哈里路
亚!气势磅礴的乐声灌进他的心灵……
他的回忆又回到起点。上帝向他走来,苦核桃似的中国老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