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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这继盛之妻张氏,本是个知书达礼的贤妇,前时闻继盛劾奏严嵩,知百害无一利,请来世贞相劝,终因继盛刚烈不从,竟致待罪诏狱。世宗也念其忠义,本想不欲加罪杀戮,因被严嵩构陷,也不得已,遂将他案件附人张经案内。那兵部侍郎张经,也因劾嵩获罪,又被构陷用兵误国,已被定为死案。严嵩随意牵扯,将继盛列入同党,诸臣上疏劝阻无效,一并定为死罪。
世贞闻言大惊,切齿痛骂:“昏君无道,忠良尽遭陷害,国乱无望也。”张夫人忍泪间道:“事已至此,计将若何?”
世贞止怒测然,道:大人九死一生,别无良策,小侄愿拼死上疏,愿代大人以死。”夫人拦阻道:“诸臣上疏,均获罪遭害,贤侄即便拼得性命,恐亦无益。
我与继盛结发数十载,君既死,我人虽生,心亦死矣!今势已危绝,不如我代夫死,上疏营救,既是无益,继盛也死而无憾,我心亦安了。”世贞闻此言,字字血泪,撼心裂腑,又见隐娘与玉嫣等人闻言嚎陶不止,其清更惨烈,复不再争辩,取得纸墨,挥毫疾书,代草奏疏。略道:“臣夫谏阻马市,预伐仇鸾,曾蒙圣上薄谪,旋因鸾败,首赐湔雪,一岁四迁,臣夫衔恩图报,误闻市井之语,尚狃书生之见,妄有陈说,荷上不即加戮,俾从吏议,杖后入狱,割肉二斤,断筋二条,日夜笼箍,备诸苦楚,两经奏谳,并沐宽恩,今忽阑入张经疏尾,奉旨处决,臣仰惟圣德,昆虫草木,皆欲得所,岂惜一回宸顾,下逮覆盆?倘以罪重,必不可赦,愿即斩臣妾首,以代夫诛。夫生一日,必能执戈矛,御魑魅,为疆场效命之鬼,以报陛下。
疏毕,正值万分火急,张夫人哪敢怠慢,遂换得素衣布锦,解开头上云髻,将奏疏顶在头上,只身一人,舍死奔入朝门。
那守门武士,见她恰似素衣民妇,顶疏人朝,哪里肯放她进去。张夫人跪于朝门,言及代夫以死上疏!兵丁闻得此案干系重大,心下同情,恐受牵连,终不肯放其人内。夫人长跪不起,直至罢朝,文武群臣尽出,仍在跪泣。奸邪望知,恰称心意,冷笑无视,扬长而去。有那继盛旧日友好,恐惧严嵩淫威,心下虽不忍,却佯装视而不见,绕路避之,竟都不理。倒是沿街百姓闻得此事,人人来看忠良,层层聚拢上前,将那朝门围得水泄不通,窃窃互语道:“可怜杨大人为国除奸,遭此横祸。
老夫人抛头露面,顶疏乞跪长街,真千秋忠贞烈妇。”也有那秉正贤臣,同情杨门不幸,近前搀扶相劝,只道妇人不便上朝伏阙,愿代呈疏面圣。
张夫人遣人代疏,只在府恭候消息。不料世宗只和术士鬼混,采炼新丹,合制春药,一心淫欲寻欢,数日不朝。凡朝中一揽事宜,皆由严嵩经手承办。张夫人奏疏呈上,那万恶奸诈的严嵩,怎肯轻轻放过,令这奏疏呈入圣上?张夫人一片苦心,可惜仍然徒劳。转眼刑日一到,可怜继盛伟伟一忠男,竟被绳索绑定,抛人囚车,游街至西市,刀光之下身首分离,燕市沉冤。正是:碎首承明一上书,严严自简映青蒲。
旁观下石犹堪笑,忘我相救伟丈失。
漫把高名推李、杜,已看烈女胜黄、苏。
片言未落奸雄胆,徒惜孤忠一夕殂。
又有继盛亲书一遗诗云:
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平生未报恩,留作忠魂补。
是夜月黑凤高,星光惨淡,张夫人闻得凶讯,几死又生,泪痕尽干。孤妻弱女,只同世贞并数名家人,收尸西市,待至跪扑于地,,摸得其夫身首离异,百呼不应,张夫人只觉得气血上涌,天旋地转,又昏厥过去、竟同其夫尸体,一同被抬回府中。
及至慌得家人弄汤灌药救得醒来。却一病恹恹,卧床不起。
昔日杨府声势显赫一时,继盛已死,则大树已倒,剩得孤妻弱女,门庭顿时清冷下来。仇人自是称快,即使生平好友,见到这步光景,唯恐过从甚密,也受牵连,复不登门。有那偷偷而来相望,又匆匆离去者,已属高清。足见世态炎凉,人心不可测。唯有世贞肝胆义气,自继盛死后,家中所有事宜,皆亲自出面料理。
停丧数日,请得鼓乐手搭棚吹奏,请来诸股和尚做道场超度,香烛燎绕,念跋颂经,盛赞功德无量。到得殡葬之日,又仗义主持殡丧,指派府内仆没,沿街搭起长棚,备下诸般香案,纸人纸马。待灵枢起时,万炮冲天,哀乐低回,招魂幡摇处,引得满街哭声凄渗。送葬队伍,素衣孝袍拂地,哭作泪人一团。引得满城男女前来观看,长街送葬,尽悼忠良。到得坟茔,世贞早已备下巨碑一座,亲书悼词,刻上碑文。两厢石人石马拱立,气象甚是森严。待到入葬,世贞眼见忠烈豪杰长辞人世,想那奸朋狗党尚在宫中自在逍遥,悲愤益极,情怀激烈,仰望冥冥苍天,含泪吟得悼诗三首。诗云:方外诸人刚获宠,朝中奸佞正专权,安向天公借雷电,尽诛魑魅须臾间。
其二云:
只手擎天建大功,亲承顾命羡奇逢;一朝血染圜扉土,谁把沉冤控九重。
其三云:
自古忠臣祸罪奇,大狱频兴一寸灰,天公若识人间恨,当令父子跪高碑。
且说严嵩陷害杨继盛,本也理亏心虚。见继盛已死,心患已去,也就放下心来。及至殡丧之日,闻得王世贞亲主殡葬,兴师动众,已是贼人心虚,慌忙派家人乔装打扮前去探听。那家人混迹于人丛,直跟到坟墓,听得世贞吟诗,知道是悼念继盛,后听到什么“奸佞”“父子”字样,越品越不是味儿,慌忙回府禀报。
时值严篙在厅,正在玩赏义子赵文华从民间枪掠敲诈来的名画古玩,见家人脚步踉跄,神清慌乱奔人厅内跪下,雅兴已断,心中甚是不悦,厉声问道:“奴才如此惊慌,且为何事?”
家人语无伦次,绊绊磕磕说道:“禀相爷,那王世贞写、写悼诗辱骂相爷。”
严嵩顿时生怒,喝道:“他写何诗?拿来我看。”家人如何拿得出诗词,慌忙改口说道,“他,他没写,只是,只是念诗骂您。”严嵩益怒,拍案而起,喝道:
“不中用的奴才,语无伦次,连话语都道不明,与我掌嘴。”家人忍气,先打了自己几个嘴巴,复又说道,“小人不敢相瞒,奴才所说,句句是实。”
严嵩怒目而视、眼露凶光说道:“乳臭之辈,他骂我什么?”
家人一时慌乱,哪里记得,只含混说道:“他只骂什么‘奸邪’,骂,骂什么‘父子’。”“严篙闻言,顿时气得暴跳如雷,七窍生烟、擂拳喝道,来人哪,速速将玉世贞与我拿下。”赵文华在旁呆立半晌,半天方听清原委。这时见严篙咆哮要拿人;紧忙上前低声劝道:“爹爹息怒,“此事不可贸然,还须从长计议。”
严篙道:“却是为何?”
赵文华趋步上前,低声说道:“那王世贞效力杨继盛,当是无疑、只是欲要加罪,尚须证物确凿,空口无凭,若这般拿下,恐人心不服。况他名重天下,非寻常之辈,爹爹还当慎重为宜。”
严嵩沉思片刻,含怒说道:“只是恶气不出,我心难平。”赵文华献媚说道:
“义父之言极是。此仇权且记下,待寻得恰当时机,再从重处置不迟。
严篙半晌不语,只是难忍心头之怒,赵文华知其心惫,上前讨好谋划道:
“义父若出心头之气,不若如此如此……!,!
不想赵文华一番言语,竟又惹出弥天祸来。正是:认贼作父只为官,奴颜婢膝媚权奸,为虎作怅鹰犬计,竟使红粉人尘烟。
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下回待叙。
第三回 省家亲巧识珍画 论丹青暗动芳心
且说严嵩半响不语,难忍心头之怒。那赵文华知其心意,便上前讨好,出谋划策道:“爹爹欲出心头之气,孩儿倒有一主意,不如传下一道圣旨,单命那刑部主事王世贞带领锦衣卫百人,前去查抄犯宫扬继盛府第。想那王世贞与杨家,本是生死之交,且交往情直,定是不从,倘若他忤逆圣旨或私下通得风信,随便找个借口,再将他治罪不迟。”严嵩听罢,点头称是,连夜修得表章,次日入朝面圣。恰巧这日世贞告病未入朝。时有兵部尚书杨博,暗暗猜到严嵩意欲加害世贞,遂面请圣命,愿亲率锦衣卫去查抄杨府。世宗皇帝准奏;立刻提笔降旨。严嵩诡计未成,心下暗恨,却是说不出口。
且说那杨博本是忠义之人,素日甚是敬佩继盛忠烈,如今领得圣旨,有意暗中开脱,一面差点锦衣校卫,一面差心腹之人私下去杨府密送书信。那张夫人自继盛蒙冤身亡,一直病重卧床,突闻横祸又飞临,竟然气绝身亡。小姐隐娘泪流如雨,惨然悲呼,欲待撞庭柱殒命相随,却被丫环玉嫣慌忙抱祝那玉嫣平日深感小姐待她恩深义童,眼见搜兵将至,万般危急之中,竟生出一计,劝小姐男装潜逃,自己换上小姐衣服,愿代小姐赴难。、隐娘万般无奈,只得应允。尽将家财散发家人,自已只携一老仆,逃离京城远去。须臾兵至、那杨博见夫人已死,尽将家私抄封,只带得一假小姐,回宫交旨不提。”
且说王世贞闻得杨府又遭惨祸,只恨无力相援,心中益发惨然,眼见朝廷昏聩,奸臣弄权,无意在朝为宫,立时辞官而去,又恐奸佞生疑、勉强敷衍应酬数月,遂告病省亲,竟往苏州而来。
世贞一路南来,正是初春天气。只见和风拂拂,细柳阴阴,麦浪翻飞,渔歌唱晚,处处桑麻深雨露,家家燕雀荷生成,一幅田园秀丽景色,远非宫廷阴森恐怖景象,心下宽敞了许多。赶得许多旱路,到得南京改水行,由杨州、瓜州一路南来。数日抵临昆山,竟投姑母家中去拜望。
却说昆山地方,虽是县治,倒是苏州重要通路,名曰大码头。商贾輳齐,货物骈镇。更兼年丰物阜,诸般买卖都来赶市,真个是人山人海,挨挤不开,一片繁荣景象。世贞到得姑母家门庭,家人听说是家主至亲,也不禀报,径直带进府去。
世贞环目四看,果然是故里安居,一处极好庭院。只见天然幽静,如出凡尘。花园内曲廊透逸通幽,假山堆叠如屏列。满坝苔痕乱点,绿草如茵;数株古松葱笼茂密,斜遮雨凤。穿过月亮门,到那内院,家人请世贞中堂宽坐稍候,便到内庭去禀报顾夫人。顾夫人听得侄儿自京来探望,阔别多年,又惊又喜,慌忙赶来,含笑相迎。世贞急忙起身与姑母见礼,却被顾夫人上前搀定,喜得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擦着眼里泪花笑道:“呵唷我儿,罢了罢了!多年不见,如此长成了!”
待到礼毕归坐,丫环献上一道香茶,刚刚叙得几句家常,只听外面有脚步飞跑之声,人未进得房门却高声喊道:“哪个是我那京都才子哥哥。”世贞闻声回首看时,只见一十三四岁少年: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戏珠抹额,身着白鹇红丝袍:面若秋月,眉如墨画,鼻如悬胆,睛若秋波。看其外貌,虽是顽皮任性,却透出聪慧天资;言语虽是放肆,却是口似悬河。见得世贞,拍掌大笑:
“美哉少年!好个哥哥,只听人说你是当今才子,不想天下才貌,又尽被你一人占尽。”说毕竟扯其手臂,厮缠起来。
夫人斥